亨利尽量控制脾气,语重心长地说:“我为我刚才的激动情绪道歉,可是小姑娘,你一旦下定决心走上这条路,请你认认真真对待自己的工作。这不是玩笑,这是活生生的人命啊!”
落荆棘垂下眼皮,沉默的侧容里若有所思。
忽而察觉一道灼热的光线,深瞳睨向门外,除了微寒的风和晃动的树影,再无其他。
心漾起了波纹般的逶迤涟漪。
十月下旬,昏迷了一个多月的孙思捷总算是醒了。他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嚷嚷着要吃鱼,还是鲈鱼。可这是在山区里,哪是他想吃就立马吃得着的?
孙思捷立马就不开心了:“有你们这样照顾病人的吗?我这才刚开始考察,你就不合格了。”
玫瑰:“”
想起某个老男人,真是一家人,都擅长仗病行凶,把人累得哑口无言。
玫瑰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那您是想吃清蒸鲈鱼还是红烧鲈鱼呢?”
孙思捷:“茄子红萝卜鲈鱼。”
什么?她没听错吧?有这道菜吗?黑暗料理吧。
“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落荆棘把猪肉粥塞到孙思捷手里,忽略他杀猪般的喊烫声,牵着玫瑰就走。玫瑰觉得孙思捷不像是无理取闹随口为难人的人,就拉住落荆棘:“那道菜”
“有。”
果然。
又听到他说:“是你婆婆唯一会做的一道菜。”
落太太?
玫瑰觉得他还有话没说完,急着催他:“说话不要大喘气。”
脑袋被大掌摩挲几下,琥珀色的瞳孔下有老男人的无奈叹息:“而且这道菜,只有舅舅吃过。”
难怪他醒来第一件事就是要吃鲈鱼,这是想念姐姐了吧。
生了病的人,心理上多多少少都脆弱了些。
犹豫着开口:“要不,我试一试?”
虽然她并没有多大的把握。
没有得到他的回应,反而捕捉到了一道失神的视线。盯着空中虚无的点,眉头微微发皱,看样子藏了不少心事。
有两个护士从他们身旁走过,低声交谈着什么。
玫瑰随即看他:“在担心亨利医生?”
两个护士讨论的话题,皆是围绕亨利医生展开。他在给前不久在摩天岭上受伤的伤员动手术,手指不小心被手术刀割破,为了不耽误救命的时间,他硬是把手术做完才不紧不慢处理伤口。
当年就是以自己生病为由,为了不连累妻子弗朗西斯,才提出离婚。如今又是如此。这样舍己为人的他固然很好,只是这样一直自我亏待下去,怕是总有一天会出事。
玫瑰说:“我们去看看他吧。”
落荆棘摇摇头:“我还要辅助梁医生做三场手术,你替我去看看他吧。”
经过好一番的努力,玫瑰对茄子红萝卜鲈鱼进行了加工,在菜的基础上加入了饭的搭配。
孙思捷显然没想到自己的一时口快竟满足了口腹之欲:“这是什么?”
“茄子红萝卜鲈鱼饭呀。”
为了能让鱼的口感更加鲜美多汁,玫瑰先用酒把鲈鱼清蒸,还加了不少去腥味的调料,随后再把炒好的茄子和红萝卜一起放到饭里面,最后挑了几块鱼儿进去一起闷。等三道菜的味道都渗入饭里了,也该出锅了。
勺子递给他:“喏,给个面子尝一尝呗。”
孙思捷把勺子插到饭里面,吃了一口,饭里杂糅了有鱼、茄子和红萝卜的味道,不论好吃与否,都足以证明:做这个饭的人,是投入了百分之百的诚心。
玫瑰从他脸上看不到想要的反应,只能追问:“好吃还是不好吃,你总得说一声吧?”
“好吃,比我姐做的好吃太多了”
眼泪滴到手背上,却不曾让玫瑰看见。
那道茄子红萝卜鲈鱼,是落太太对自己厨艺的最大否定。因而每次当孙思捷吃到美味的食物时,总习惯性把这道菜拿出来比,也让落太太从此决定远离庖厨。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人有七情六欲,自然会产生多种不同的情绪。那些越善于把情绪隐藏在心里的人,越是情深义重知恩图报之人。
玫瑰没再打扰他,让他在自己的世界里默默追忆曾经的恣意少年时光。
“又被他骂出来了?”
玫瑰身后传来几声咳嗽,面色蜡黄的亨利躬着腰,身形更加佝偻。
玫瑰扶着他坐下:“您腿脚不好,尤其是最近多变的天气。正好也没什么大事,您就忙里偷个闲,好好休息一下。”
亨利呼出一口浊气:“有些话现在不说,以后就没机会了。”
玫瑰的心咯噔了下,明明心若明镜,却还得故作若无其事:“这个玩笑一点也不好笑。”
亨利靠在椅背上,脊背却紧绷如山,左手中指缠绕一层绷带:“两年前,我做了一个梦,好长好长的梦”
像对她说,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梦里,他生活在一座很漂亮的城堡。城堡里四季如春,鸟语花香,仿佛置身仙境之中。晨日,落地窗的光华投射在妻子身上,她抱着一束花,把他唤醒。手臂一重,一个与自己有七八分相似的小男孩,喊他爹地。
原来,他有个孩子。
还是那么粉雕玉琢、惹人怜爱的小孩。
过了一段快乐又温暖的日子,可心却越来越慌。他是个闲不住的人,可家中没有任何一件事能给他做,想出去,却怎么也找不到离开的通道。
直到某一个深夜,他独自走在暗无天日的院子徘徊。头顶忽然投下一束金光,一条鎏金闪闪的神龙从他的眼前晃过,划出逶迤如彩带的弧线,神息灼灼。
树影飒飒中,金龙摆动威严赫赫的身躯。他刚要跳上去,弗朗西斯抱着孩子跑出来,三人六目相对,孩子在哭泣。
他跑过去,把妻儿紧紧抱在怀中,亲密拥吻:“我带你们走。”
弗朗西斯却惨然一笑:“不用了。”
抱着孩子往后退了两步,风声如狂兽在呼嚎,叫声猎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