截止2020年5月3日,在几天的沉默发酵后,阅文平台发文作如下回应。阅文集团CEO程武发表题为《面孔会变,梦想不会——致网络文学作家》的公开信,指出新合同是旧团队所拟,呼吁作者信任平台,表示“更大的支持和投入带来的是发展、进化,而不是推倒”“大家好,生态才好”[8]。针对新合同条款问题,目前阅文平台并没有具体回应,称是“阅文于2019年9月推出的合同”,并非新合同[9],提出:由作者报名参加5月6日阅文举办的恳谈会,对商业模式、作家生态以及作家合约等大家关切的问题展开讨论。
创作者群体对这样的回应并不买账,反抗的呼声声势日高。包括“梦入神机”“我吃西红柿”“天蚕土豆”“姬叉”“流浪的蛤蟆”等在内的知名作者纷纷发声声援,多数读者群体也发声反对、为《著作权法》修订提交意见。值得注意的是,其他行业的工作者也表达了对网文创作者反抗的支持态度。这是一个罕见的“出圈”现象。
事实上,无论事件“真相”如何,新合同的拟定人属于旧团队还是新团队,责任应该如何划分,对于大众来说,重要的并不是这些,甚至也不是网络文学创作者群体的境遇,而是这样一份合同能够出现的现象。这无疑是一个不好的征兆:在未来,内容创作者可能会成为某个平台的奴隶,尽管一切劳动成果都由内容创作者创造,但这一切却会被平台合法地攫取,连一点残羹剩饭都不留。
创作者无路可逃。在数字资本主义的语境下,作者和读者通过平台交互的过程,事实上为中介平台生产了“一般数据”(Gea),即作者群体创作时的选择结果、读者群体搜索和阅读的结果。从表面上看,作者将作品放在某个平台上供读者阅读,平台仅仅提供场地和中介;但当平台逐渐做大、拥有行业领导地位后,它掌握了如此多的一般数据,就反过来钳制了作者群体和读者群体,使得他们事实上别无选择,只能够被束缚在平台。创作者只能够在平台上才能获得“被看”的资格,而读者群体只有在这样的平台上才能“看”,而平台能够任意“看”创作者和读者,通过算法、推荐、曝光率的策略,选择和塑造他们的倾向、喜好、创作和阅读类型(正如灵异类型的网络文学曾经一夜之间几乎被全部封禁一样),进而隐蔽地控制受众的头脑。考虑到同一个权力-资本对不同媒体平台的同时控制(网络文学、游戏、动漫、影视剧等),这样的担心恐怕不是杞人忧天。
来自清华大学的张铮、吴福仲教授就指出,“依赖于数字基础设施和网络的本质特征,平台得以实现更为复杂的协调和精益的生产,从而建立起自己的垄断性地位。”,创作者投入了大量机会成本,收益不可预期、不安全、福利匮乏,惶惶终日,“属于政治经济学上的不稳定无产者(Precariat),又译‘朝不保夕族‘”[10]。在这项研究中所引用的《平台资本主义》,其作者斯尔尼切克(Niicek)曾表达自己对于平台(Platform)的隐忧,以Facebook和亚马逊为例,指出尽管这些平台提供了一些公共性的幻象,但它们几乎必然倾向于滥用自身的权力。(来自《洛杉矶书评》Tobias Haberkorn的采访)
作为大众媒介的一种,网络文学曾为很多网民,特别是年轻人这个群体提供对世界的想象。多种叙事互相交叉,百花齐放、众声喧哗,整体向好。阅文集团前高管吴文辉曾指出,“如果一部作品里全部是吸引眼球、吓唬人的东西,读者会觉得很爽,但也会觉得这个东西是没有价值的,看看就过了,不值得付费,但一个很好的故事,是值得为它付费的。所以在我们平台上出现的一些内容,虽然表面上与传统的文学有一些不同,但归根结底还是符合中国传统的文化观、价值观的,而且会强化传统的家庭观念、道德观念。违反基本道德的内容是会天然被用户所排斥的。”[11]这种基于相互可视的公共生活叙事被“免费流量”的反叙事击败了,正如同创作者天然相信的“劳动得食”叙事被“压榨作者”的反叙事消解一样。一名作者表示:“你们是把作者看得多贱,才会觉得免费会让作者活得更好?”也正是基于理解这个逻辑,才会有大批读者支持作者,因为:只有让鸡活下去,鸡才能下蛋。
假定网络文学创作者的境遇得到了最坏的结果,这就成了一个齐泽克式的征兆:它不仅颠覆了自身的基础,使得平台反过来处于“天生”应当剥削创作者的地位,创作者没有拒绝这种出卖的权利(否则就无法在新媒体语境下作为创作者存在),也使得所有内容创作者、所有劳动者都陷入了潜在的恐惧:这样的情况在各行业都是可以复制的,当平台具有主导或垄断地位时,可以依仗一般数据反过来任意奴役内容创作者和劳动者,而他们无路可逃。当一个创作者发觉其他创作者都陷入某个环世界时,如果他试图脱离这个环世界,那他就成为了一个被剥夺权利的“赤裸生命”,不再被视为一个“人”(无法以这个身份继续生存),就像出走阅文的创作者大多销声匿迹一样。这样的情况曾经发生在一些漫画杂志上、外卖行业里,网络文学行业是不是下一个?谁也无法预料。
假定其中某一个平台完全得胜,创作者对自己的作品几乎丧失了所有权利。这就是最坏的未来。平台可以任意插手创作,处置收益,内容创作者几乎可以预见大量流失,剩下的只有批量复制的机械作品,以及平台“满意”的作品。这就意味着,资本可以通过平台的主导地位及多平台的联动来操纵影响人们看到的、听到的、想到的几乎一切,进行议程设置,而无组织的受众几乎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和可能性,甚至无法意识到这一点;少数能够意识到的人则会陷入沉默的螺旋,即使想要表达,也会成为脱离环世界的“蜱”,完全地生命政治化,甚至争取不到曝光被“观看”的待遇。而想要成为内容创作者,除了这个平台已经别无选择。到那时,大部分人将醉生梦死,聪明又有良心的人会保持沉默,因为内容创作在这样的生态下已经被扼杀了可能性。
到那时,就只有两句诗可以念诵了:
有时我孤独一人坐在麦地为众兄弟背诵中国的诗歌
没有了眼睛也没有了嘴唇
——海子《五月的麦地》
参考文献:
[1]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第44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EB/OL].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互联网信息办公室,
[2]张毅君. 2017年中国网络文学发展报告[J].出版人, 2018(10).
[4]来源:@瞎胡乱写 2020年5月2日14:30发布于“龙的天空”论坛,标题为“整理、集合阅文最新版合同的坑点”。
[5]来源:@酿茄子 2020年5月3日12:10 发布于“龙的天空”论坛,标题为“文字作品优先,不是文学作品......心态崩了”。
[6]来源:@梦入神机 2020年5月2日16:43 发布于微博。
[7]来源:@持剑独往 2020年5月2日22:30 发布于“龙的天空”论坛,标题为“贼道三痴遗作《清客》遭起点下架却在微信读书免费阅读”。
[8] MO新闻.阅文集团CEO发布联名公开信:作家是阅文最宝贵的财富[EB/OL].
[9]来源:@云中仙客 2020年5月3日00:41 发布于“龙的天空”论坛,转载阅文平台发布于作家助手的“阅文官方:关于近期不实传言的说明”。
[10]张铮,吴福仲.数字文化生产者的劳动境遇考察——以网络文学签约写手为例[J].同济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30(03):35-44.
[11]邵燕君.邵燕君 x 吴文辉:网络文学恢复了大众的阅读梦和写作梦[EB/O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