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玉的临终关怀医院的义工生涯并没有持续太久,白潇终究是放不下冷玉,到医院来找她了。
见到阔别多日的白潇,冷玉非常激动和高兴,之前所有的怨恨和愤怒好像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无论如何,白潇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熟悉最亲近的人了。
他乡遇故旧,她哪里能不开心呢?即使以往有再多的恩怨,此时也放下了。她再次和白潇和好了,跟着白潇回到家里。
回到了家里,回到熟悉的地方,她又可以看她最爱的心理学书籍了,她又可以继续开动她的脑筋思考了,她又可以继续写她的读后感了。
她是多么喜欢这样的生活啊,看书、思考、写作、和程佳珺联系,有了这些,她夫复何求呢?刚到家的一段时间,她和程佳珺之间的交流还算顺利,虽然程佳珺不就她的读后感的内容回复,但是他告诉她他会看她的文章。
相比之前,程佳珺算是做出了太大的让步了,虽然他依然坚持他之前提出的条件——再找一位咨询师。
但是随着冷玉心理上的放松,她的问题似乎又变得多起来了,联系也越来越频繁。一个想要更多的依赖,一个想要对方独立,他们之间的关系又变得紧张起来。
程佳珺知道,病人往往会因为医生的敏锐的洞察力和心理医生这个职业本身的光环,从而出现过度的依赖,如果医生不能保持清醒,则会替自己挖下陷阱。
而病人如果过分地相信医生的自信心和深奥的理解力,就会失去真实感,甚者跌入顽固的移情作用里面不能自拔,从而让康复的道路变得更加漫长。
很显然冷玉便跌入了这种顽固的移情作用里了,她在竭尽全力地去依赖程佳珺,也在穷尽一切办法好将自己永远留在这份治疗里。
程佳珺知道自己应该采取一些非常规的治疗手段来斩断她的无休止的依赖需求了,于是再一次愤怒地说道:
“你再找一个咨询师咨询吧,否则我绝不会再继续帮助你。我的能量不是无限的,请你不要再继续胡搅蛮缠。我现在还没有下狠手关闭你的咨询,但是你若继续这样下去,那就恕不奉陪了,希望你能好自为之。”
冷玉又懵了,心想自己哪里有胡搅蛮缠?只是最近问题确实多了一点嘛,哪里就胡搅蛮缠了,明明就是他程佳珺借口想抛弃自己罢了。
她既难过又生气,但是最终无论如何她都不愿意在这点上让步。她再三跟程佳珺强调,自己宁愿失去他,也不愿意再找一位咨询师。
因为她感觉如果自己再找一位咨询师便是对程佳珺和这些年的治疗的背叛,这是她无法容忍的,她想做程佳珺最成功的一个案例,是病得最重却恢复得最好治疗过程最完整的那个案例,没有之一。
她摆事实、讲道理,尽一切所能想要说服程佳珺放弃这个毫无道理的要求,想让程佳珺按照自己的方向前进,但是程佳珺坚持不让步。
最终在一次激烈的沟通失败后,愤怒的程佳珺关闭了咨询。大戏落下帷幕,她再次陷入了极大痛苦之中,但是她没有放弃,反而越挫越勇。
程佳珺的一次次拒绝,激起了冷玉的征服**,她发誓一定要将这场治疗进行到底,“一旦让我开始,我就不会停止。”拳王迈克尔·泰森的话一直在激励着冷玉,成了她自己的信念了。
另外,她始终认为自己在治疗过程中的做法没有错,她努力地表达自己的喜怒哀乐的情绪没有错,她尽力地表达自己的情仇爱恨的情感也没有错。
这些都是自己内心涌现出来的真实的情感,她真实地表达并没有错,这难道不是治疗所必需的吗?她认为错的是程佳珺,是他不愿意面对自己的情感,是他在逃避问题。
她想方设法去说服程佳珺,希望程佳珺改变自己,顺应她的需要,放弃自己不合理的条件。
她希望能做点什么以便挽回程佳珺,于是她挖空心思写了两篇文章来分析程佳珺的愤怒,希望程佳珺能感受到自己对他的理解,从而愿意放弃自己的一意孤行而回应她。文章依然用第三人称来写。
附文:
愤怒背后1——医生的心理耗竭
玉儿生命中的所有人事物,都极大地消耗了她的生命能量,让她枯竭,让她虚弱,让她支离破碎,让她变成魔鬼。
以前为了维持表面上的正常,她苦苦地用生命来维持着这些无聊的人际关系,代价就是自己常在与人交往后陷入耗竭崩溃。
现在她不再那样苦着自己了,随着曾经无法抛弃的亲人的相继离世,她就再也无心去维持其他的那些无聊透顶的人际关系了。
对于她来说,亲人即是地狱,从小到大,一直都是。因而现在她想最大可能地去抛弃掉可以抛弃掉的亲密关系。
她的曾经不止一次地与老公闹离婚,与此不无关系。离婚后,她真的感觉到很轻松,她不需要为很多她不喜欢的人负责任了,也不用背负他们的痛苦了,也不需要耗费精力去维护那些让她讨厌的关系了。
她可以真诚地哭,而不必假假地笑。这样她可以节省下来不少的心理能量。她只想用有限的生命能量来将养自己虚弱的灵魂,然后再分一点给她的弟弟,这是她无法抛下的。
工作之余,累了乏了便沉沉睡去,醒了无聊了便看看书,和前辈大师们对对话,正如叔本华所感知的那样,发现相似的灵魂,便不再孤独,何尝不是安慰?
然而,想要维持这种微弱的平衡有时也是极难的事情,白羽不能总是把弟弟带在身边照顾,因为她她的心理上无法承受弟弟的疾病以及她自己的痛苦,而且弟弟在跟前,她在心理上一直处于紧绷状态,她没有一个孤独的环境来清理自己的内心,她会崩溃的。
只能在弟弟情况比较稳定的时候将弟弟送回老家,让他独自生活一段时间,自己经常去看望,当弟弟情况实在糟糕的时候,她就将他送去住院。只有这样,她才能勉强保存她自己,在这个艰难的世道里苟延残喘。
她从来不敢想两个星期以后的事情,她往前,最多只能看两个星期。对于弟弟,她从一开始的紧张焦虑、带他四处求医、想各种方法帮他恢复健康,到后来能够接受现实,不再奢望他好起来。
这中间的路太漫长,太难走。她曾无数次想带着弟弟一起死,死,对他们来说会是一种解脱,因为她感觉自己再也没有心力经得起任何形式的消耗了。
不是她不想再照顾弟弟了,而是她因心疼而担心,因担心而焦虑,因焦虑而耗竭,因耗竭而崩溃,因崩溃而想死。是的,就是想死。
在他人的生命和自己的生命面前,即使道德意识层面会要求他做出舍生取义的利他选择,但是他的本能却仍然会执着而自私地想要保存自己的生命。
因而面对死亡的危险,潜意识会进行本能地防御,用暴怒将榨取自己生命能量的人推开,并且用狠心和冷漠隔离自己的担心焦虑,不再去体验对他的爱。想着也许唯有遗世独立,才能真正地解脱吧。
睡前,玉儿翻看着叔本华的《叔本华论生存与痛苦》一书,突然间,玉儿仿佛被一道闪电击中,她想到了她和她的心理医生之间的关系,想到了她的医生的愤怒,何其相似啊!
前不久她刚经历了和心理医生关系破裂的重创,尚未从中恢复过来。她的医生的愤怒始终笼罩在她的心头,他生气的样子也始终萦绕在她的脑海。她也一直为此感到不忿:我本已痛苦非常,你为何还要如此对我、雪上加霜?
有时她心存幻想,也许他的愤怒不是真的。玉儿不相信她的医生会如此对她,对她愤怒、对她吼,凶她、责备她,甚者还数次这样绝情地抛弃她。
她不愿意相信发生在她和他之间的一切,她还是会天真地认为他只是在限制她,只是一种治疗策略罢了。
然而现在想来,她的医生的愤怒是真的,他说的耗竭感是真的,他说的油尽灯枯的感觉是真的,他说的想要自保是真的,他说的讨厌她是真的,他想要推开她也是真的。
他并没有说谎,也并非只是在限制她。在他心里,她已经没有治疗的价值和意义了,他对她已经绝望了,或者说他对他自己感到绝望了,而他的绝望是她给的。
他并不是不想给她,而是真的给不了了;他不是不想爱她,而是这份爱的代价太大了,他承受不了了。
在他看来,她就像是一个吸血鬼,几乎要吸干他全身的血液了。他的愤怒,是他自保的最后一件武器了。
在她的生命和他自己的生命之间,他的本能当然会选择保存他自己的生命,这是最经济的选择。对此她凭什么去谴责,凭什么去怨恨呢?
玉儿有时自作多情地认为,揭开他愤怒的面纱,里面掩藏着的不仅仅是他本能的自保,更有一层“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深情。
因为有爱,所以担心;因为关切,所以焦虑;因为情深,所以她所受的每一点痛苦都会牵痛他的心。因为心疼,他尽全力去安抚。
可是无论他怎么做,她的问题还是层出不穷。给她关注给她爱,她却仍然像个无底洞,不知餍足,索求无度;可绝情地不予安抚,她的哀伤痛苦又如毒蛇一般噬咬着他的心。给也不是,不给也不是。
终于,他的耐心用完了,他的心力也耗尽了。他放手了,不是不再心疼,不是不再帮助,而是心已冷、力已竭,他想放过被她折磨得可怜巴巴的自己。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斗争中没有赢家,有的只是狼藉一片以及太多的愤怒。
他愤怒,愤怒于命运为什么对她如此残酷;他愤怒,愤怒于自己无法救助这个可怜的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