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相比起这些人来说也真的还行吧。这样一想的时候,她便会感觉自己真的还可以,情绪也就好很多了。
但是这种效果极短暂,很快她又会顽固地认为自己是最悲惨的人了,又开始反复地咀嚼自己的伤痛了,知道嚼到牙龈出血。
在这期间,她倾诉宣泄得虽然也很多,之所以情绪并没有好转反而有时更加糟糕。
这正是因为她的潜意识的观念没有得到转变,且附着在潜意识错误观念上的心理动力没有消除,因此别人的不理解和非共情性语言就会激起了她对潜意识错误观念的逆反式强化的缘故。而她自己也在她拼命反刍自己的不幸中增加了痛苦的感受。
晚上,她回到了苏城,家里已是灯火通明,白潇早已经把饭做好,摆放在桌子上等她了。白潇见到冷玉开门进来,眼睛里放出一丝光彩。赶紧起身接过她手中的包,并接过她脱下来的外套,挂到衣架上。然后让冷玉赶紧洗洗手,坐下吃饭,自己到厨房里盛汤。
冷玉也不吃饭,只是坐在桌子跟前,气呼呼的,眼睛直直地瞪着白潇,眼睛里喷出的怒火似乎要将白潇烧死。白潇一见势头不对,一声不吭地坐下吃饭。冷玉见他不说话,更加生气了,怒声喝道:
“你这个没良心的,你一点都不关心我是不是?你什么都不帮我,你什么事都让我一个人去做,你没有担当,你不是男人。”
“又怎么啦?好好的又生气。我做好饭等你回来吃,还不行吗?”白潇也有点生气了,板着脸说。
“哼,做饭也是不情不愿的吧?在我身处危难的时候你抛弃我,不管我,我家里的事情你也不帮我,都要我一个人去做。你只是在家做顿饭就可以啦?”冷玉高声骂道,就怕白潇听不见一样,竭力嘶吼着。
“我哪里不管啦?不是你说不要我去的吗?你说你自己能行,用不着我去。你怎么又指责我没去?”白潇怒声道。
“我让你不去,你就不去啊,还是因为你不爱我,不是真心想要帮我的。你还对我生气,你是想把我赶走,想甩包袱是不是?”冷玉虽然有些心虚,但是她还是用疯狂的怒吼掩饰了自己的心虚。
“无理取闹,我不吃了。”白潇将手中的筷子一摔,气呼呼地回房间了,并将房门砰地一声关上了。冷玉一个人坐在桌子边,没有了对手,心中的怒气没有地方发泄了。她开始悲伤起来,对一切都充满了绝望。
她感到自己已经走投无路了,再也没有人可以求助了。哦,不对,还有人可以找,那就是她的程医生。
想到了程佳珺,冷玉的心头稍稍活泛了起来。她打开电脑,将自己的悲伤绝望情绪以及生活中的各种悲惨事件、不幸遭遇又如数家珍地罗列了一遍。
她写了很多很多,她在倾诉,她也希望她的医生能安慰她一下,并告诉她该怎么办才能逃离这无边的苦海。
程佳珺在收到冷玉的这封信息之后,思考了很久才写回信,但是他并没有安慰她,也没有告诉她该怎么办,而只是要求她将自己生命中所有的不幸遭遇都一条一条地列出来,并且在每个事件后面表上分值,以十分为满分,分数越高代表痛苦程度越高。
冷玉认真地按照程佳珺的要求罗列了自己的悲惨事件清单,列完之后,点击发送,然后耐心等待程佳珺的回复。
心想,也许这次程医生会给自己一些解决问题的办法吧。谁知等了半天却等来了程佳珺唯短短的一句话:“虽说人生苦难重重,但在我目力所及的范围内,好像没有哪个人比你更倒霉的了。”
冷玉在看到这句话的那一刻,并没有像以往一样在意回复的简短,而是放声大哭。
冷玉心想自己确实是太倒霉了,太悲惨了,自己的内心也一直是这样认为的,现在连程医生都这么说了,她确实是最最悲惨的人啊。
冷玉哭了许久许久,直到再也哭不动了才渐渐停下来。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世界里。
她不加任何控制地去放任自己的悲伤和软弱,让自己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一件件悲惨事件上,让自己尽情地悲伤。
她觉得自己确实应该这样悲伤,连她的程医生都这么说了,那么她就有理由去悲伤,而且无论如何不顾一切地悲伤都不为过。
想程佳珺的主要工作就是和一些很悲惨的人打交道的,见过的悲惨的人何其多也,而她却是他见过的悲惨人物中最悲惨的一个,那她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悲伤了。
冷玉进而心想既然自己都是这么的悲惨了,自己就有理由做不好事情了,自己也有理由不去承担现实生活的责任了。
后来她发现当自己沉浸在悲伤中而不为现实生活工作负责任的时候,她竟可以那样的心安理得,而不受到良心上的任何谴责。
这种感觉还挺好,因为她悲惨,因为她有理由。而平时当自己不那么痛苦悲伤的时候,她内心就会谴责自己的不负责任。她深深感到被谴责的感觉更不好受,还不如悲伤来得轻松呢。
负起生活工作中的责任有时候真的很烦人很累人,有时冷玉真心地希望自己能更悲伤一些,情绪能更差一些,这样她就有理由继续放纵自己而又不必遭受自责之苦了。
为了实现这一个目的,冷玉努力地一遍又一遍地去回忆自己人生中的每一个悲惨事件的每一个细节,甚者是久远的过去,哪怕是模模糊糊的童年。
她想方设法地让自己情绪更差一些,更消沉一些,想方设法让自己感觉更悲惨一些。她一下子将生命中过去发生的和现在正在发生的以及将来可能发生的所有的悲惨事件全部都拉到了她的意识中。
意外的是,在这种巨大的心理情绪冲击下,她的情绪竟然出现了逆转。
渐渐地,冷玉的悲伤越来越淡了,对一直以来在悲伤情绪支持下的自我放纵也越来越难以容忍了。对此,她很失落,更不甘心,便继续拼命去回顾往事,努力想让自己再次陷入巨大的悲伤中。
同样渐渐的,曾经那么鲜活的往事都有点模糊了,有些细节竟然记不起来了,仿佛那些事情在无情地远离她,抛弃她,不想被她卑劣地利用,她想抓都抓不住了。
再后来,程佳珺的那句稍显共情过度的话又激起了我的逆反式思考。她对程医生说的那句话产生了怀疑,质疑他“我是他见过的最倒霉的人”这句话。
她想自己并不是像程医生说的那样倒霉吧,自己还可以吧。一定是程医生故意夸张的,她生活中还有不少还不错的事情呢!
很显然,冷玉这是在质疑自己的“我是最倒霉、最悲惨的人”的潜意识错误观念。这时她的潜意识层面一直抱持的错误观念出现了动摇。
然后她竟然不自觉地去寻找我生活中的积极因素来反驳程佳珺说的话。由于程佳珺对她潜意识观念的认同和共情,她的潜意识中的那股对抗性的致病的力量得到了承认和疏通,然后竟消失了,只剩下一种无力的悲伤和自怜。
荣格说:“当当事人开始同化他潜意识过往的内容时,潜意识的危险也会降低。人格错乱、怯懦地把白天与夜晚那一面分开的情形,将随着继续进行的同化而终止。”
而程医生的话正是同化了我潜意识的内容。同时我的意识同化潜意识内容的工作也正式被允许,这瓦解了我对潜意识错误观念的逆反式强化。
没有了潜意识能量释放的障碍,那股搅起潜意识危险的心理力量也消失了,我的内心也就出现了比较稳定的平和状态。
潜意识就像是一个任性叛逆的小孩子,当自己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时,就会愤怒、耍赖、撒泼打滚,变得更加的不可理喻甚者变得危险。
而当自己得到了想要的东西时,它就会在一番委屈的抽泣(这种委屈是先前的心理紧张突然得到释放时的表现)后顺从对方的意愿,做出适当的改变。
潜意识和意识好像是两股线,顽皮的潜意识总是喜欢和意识拧着来,你的意识越是和它拧,那它也就越是和你拧巴,它的力量就会越强,最终两者拧成一股内部张力很大的绳子;而你若是顺着它,不再和它拧巴,那么它也就和你顺了,没有内部张力,软绵绵的只是一条线。
而这种意识和潜意识之间的拧巴的力量就是压抑,荣格也说:“潜意识不是恶魔般的庞然怪物,而是一种在道德、美感与才智方面均属中性的自然本质,只有当我们的意识态度错的无可救药时,它才会变得危险。端视我们压抑的程度,潜意识的危险也随着升高。”
从这点上来看,冷玉的情绪的逆转也得益于她为了达到逃避责任的目的而刻意对悲惨事件和悲伤情绪的渴望。
人们都有这样一个经验,那就是“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心中越是渴望的越是不容易得到,越是不想要的越是会跟着自己。
而痛苦也是如此,越是想方设法要摆脱它,它越是会将心灵紧紧缠绕。可是当人们刻意地想要痛苦的时候,痛苦却躲得远远的了。
这种矛盾和强迫症的心理机制有些相似,强迫症患者的痛苦来自于自我的冲突,即自我强迫与自我反强迫的矛盾性冲突。
自我强迫是潜意识层面的,而自我反强迫则是意识层面的。当自我反强迫的意向越强烈的时候,心理焦虑就越强烈,自我强迫的症状也会越重。
进而形成了一种恶性循环。比如说强迫洗手,患者越是想控制不去洗手,内心就会越紧张焦虑,而越紧张焦虑就越是会增加洗手的频率。
还有失眠,失眠的人如果越是害怕失眠、想尽快入睡,内心就越是会紧张焦虑,在这样的紧张焦虑下,失眠就越容易发生。这里便出现了一个治疗的契机,就是通过对意识做点什么而来切断这种恶性循环。
如何切断呢?对意识能做点什么呢?据此维克多·弗兰克尔提出了矛盾意向法,用相反的意愿来代替原来的害怕。
这样焦虑就会明显降低,相应的症状就会明显减轻。比如说,强迫症患者原来的心理是害怕频繁洗手,而用矛盾意向法,就是让强迫症患者争取去完成比之前更多的洗手次数。
或者说让害怕失眠的人干脆放弃入睡的企图、甚者力争一夜都不要入睡。而让总想摆脱痛苦的人想办法让自己变得更加痛苦。
换句话说,“矛盾意向法就是让患者干脆放弃自己想好的愿望,甚者希望自己变得更加的糟糕。”患者的情绪最终会出现了一个逆转,而症状也便减轻甚者消失了。(《活出生命的意义》p154--163)
冷玉回顾自己的创伤疗愈,程佳珺的那句“虽说人生苦难重重,但是在我目力所及,好像没有谁比你更倒霉的。”
竟是那样的贴合她的心意,这不是冷漠的话语,恰恰相反,这句话是对她潜意识信念的深度而贴切的共情。
首先是这种对她的潜意识的深度共情消除了她的意识对潜意识的压抑,那股在内心左冲右突的致病的心理力量获得了释放。
接着症状的次级获益的心理游戏引发了她和原来想要摆脱痛苦的的愿望相反的意念,就是渴望自己更加的悲惨悲痛以便逃避责任而不受谴责。
在渴望自己不幸、进而一遍一遍回忆自己的不幸来实现自己的目的的过程中,她的情绪得到了释放、创伤得到了抚平,那些不幸的往事和痛苦也都在违背她的“渴望不幸和痛苦的愿望”中远离她了。
最后,在她对程佳珺共情“过度”的批判中,她寻找了许多生活中的积极因素作为反驳程佳珺的证据,而这正好反驳了她的潜意识一直以来所秉持的错误观念。
悲伤渐行渐远,生活远不是想象的那么黯淡无光,一抹抹细微的彩色照亮了人生的旅途。冷玉的情绪除却了以前那如波涛般的起落,平添了一份持久而温婉的平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