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都不喜欢我的名字,我一听有人喊我的名字,我都浑身不自在。他们如愿以偿了,家里有了男孩,但是整个家庭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我一岁多的时候,妈妈怀孕了,我被送到了亲戚家,因为爷爷奶奶不照看我,爸爸要干活。等我回到家的时候,家里多了个弟弟,生活变得更加艰难,但是他们终归是如愿了。因为妈妈生产后身体一直都很不好,需要花很多钱看病,所以家里比别人家显得格外贫穷一些。全家人都特别偏爱弟弟,而对我很冷淡,我伤心。我生病了,他们也不会及时给我看病。”程佳珺认真地倾听着,冷玉继续说道:
“我记得我六岁的时候,有一次我生病,发烧,很长时间都不好,反反复复的,他们也不带我去看病,后来有点严重了,爸爸才慌张着带我到医院里看病。我很伤心。在这个家庭里,我是个多余的人,没有人注意到我的存在,哪怕我都要病死了,都没有人在意,我是没有人爱的多余的人,我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上。”冷玉沉浸在往事中,说到伤心处,她有些出神,但是并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
“你原生家庭的家族历史,你了解吗?”
“我一直都不了解我的家族历史,对祖父的生平也不清楚,只是听爸爸经常抱怨爷爷没用。在我的记忆里,爷爷的记忆力特别不好,好像什么事情都记不住,做什么事情都慢吞吞的、木木的,也不与人交往,也不爱说话,人家都说他是被战争吓破了胆。“冷玉稍稍停顿了一会,然后接着说,
“父亲姐妹较多,没有兄弟,也不知是什么缘故,也不知和爸爸的抱怨有没有关系,爷爷奶奶就是不喜欢爸爸,也不喜欢大姑,大姑年纪轻轻就守寡了,也许是嫌贫爱富的关顾,只是偏爱其他的几个姑姑。因为都不被爷爷奶奶喜欢,爸爸和大姑关系比较亲密。家族矛盾很多,各种各样的事情很复杂。打架吵架在这个家庭中是经常上演的大戏。这些历史都是我听爸爸说的,我不爱追问,所以只是大概知道这一点点,很模糊。”她自己觉得自己是在讲故事,而并不是在叙述和自己相关的亲人的事情。
“嗯,后来家里怎样呢?”程佳珺认真地倾听,并适时地提出一两个问题,他希望能得到更加全面的信息。
“后来,也许是贫贱夫妻百事哀吧,爸爸性格脾气很不好,总是和妈妈吵架,有时还打架,有时爷爷奶奶姑姑们也会参与进来。他们打架吵架的时候,我很害怕,我会在一边哭。我的记忆中,妈妈经常躺在床上生气,有时候两三天都不吃饭,爸爸也不哄妈妈。”
“后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妈妈越来越沉默寡言,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整天整天地躺在床上哭泣,也不管我和弟弟了,也不收拾家里了,爸爸整天骂骂咧咧的。那时候的我整天聃于幻想,有时想象自己是个武艺超群的超级英雄,有时又会在幻想中给自己编一个超级凄惨的故事,我就是那个凄惨故事的主人公。我内芯很丰富,但是沉默寡言,对人很冷淡,也很害羞。再后来,我妈妈自杀了。”冷玉用平静的口吻讲述着自己的家族历史,就像是讲述他人的故事。
“嗯,你妈妈自杀的时候,你多大?”程佳珺依然沉着冷静地提问,只是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怜惜。
“我当时十岁。”冷玉出神地看着程佳珺后面的橱柜,里面摆放了很多小玩具,脸上依然没有很鲜明的表情,“再后来,我学习成绩好,爸爸就一直供我读书,而弟弟成绩很不好,再加上家里穷,初中没有读完就辍学了。”
“你说爸爸偏爱弟弟,那你怎么理解爸爸不供弟弟读书,却供你读书这件事呢?”程佳珺不失时机地追问。
“我想是因为我成绩好,爸爸才供我读书的,并不是因为他喜欢我。他只是希望能供出一个大学生,将来好帮助整个家庭,是一种投资吧,但是我真的不希望爸爸把他的希望都投资到我的身上,那不是爱,只是一种枷锁。他经常因为我花了很多钱读书而跟我发火或者生闷气,我想不读书了,但是他又不同意。在他的抱怨声中,我感觉自己被分裂、被撕碎。好像自己欠了他的债,我可能要用一辈子来偿还了。”冷玉说着,语速控住得很稳,但是语气却有些变化,话语中夹杂着些许的愤怒,虽然她竭力掩藏,但是还是可以感觉得到,
“他还经常跟邻居说我没用,也说弟弟没用,这让我感觉没脸见人。我不能听到他说话,他总是喜欢跟人闲聊吹牛,吹嘘自己年轻时候多么厉害、多么聪明,还贬低别人,似乎谁都不如他,他总是眉飞色舞地沉浸在自我良好的感觉里,完全看不到别人脸上的鄙夷。每每看到这种情景,我都会感到非常羞耻,我心里就充满了愤怒,我感到很悲哀,都过得家破人亡了,他还在那自吹自擂。”冷玉又再次沉默,像是在竭力平稳自己的情绪。好一会才继续说道,
“我读高中的时候,爷爷奶奶就相继去世了,我可能是个冷血动物,我竟没有为他们的死流过一滴眼泪。后来弟弟出去打工了,爸爸就一个人在家干农活,而我在读大学。再后来,我读完了大学,就跟随我男朋友,就是现在的老公到了苏州,离家很远的一个城市生活。再后来,妈妈去世的第十五个年头,弟弟在外面因失恋受到刺激,患上了精神分裂症,回到了家中。当时我感觉天都塌了,我感觉家里的这些不幸都是我造成的,我对妈妈的死、弟弟的精神失常、爸爸的暴脾气和孤独都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如果不是我花费了家里那么多钱读书,也许很多不幸都可以避免。”
“而我现在即使工作了,但是我工资微薄,给不了爸爸多少钱,这让他很失望,我也很自责。我很痛苦,我失眠,几乎不能有效率的工作,也害怕与人交往,情绪波动很大很频繁,我真的很痛苦。然后我就遇到了你。”冷玉仍是幽幽道来,语气冷冷的,没有一丝情绪的波澜。
“嗯,爸爸和弟弟现在怎样了呢?”程佳珺轻声询问,有点害怕惊扰她那不合时宜的平静。
“弟弟生病后,爸爸刚开始很心疼,让弟弟住院治疗,但是因为费用较高,只是住了不长的一段时间,弟弟就出院了。出院后弟弟住在家里,也只是整天躺在床上睡觉。后来脾气就更加暴躁了,他感觉弟弟给他丢人了。有时会和弟弟吵架,会责骂弟弟。我怕弟弟会因此加重病情,我便把弟弟接到我身边住了一段时间,我老公和他的父母对此意见很大。我的压力真的很大,整夜整夜地失眠,每一秒钟都是极度的煎熬。我不知道挨过了今天,还有没有明天。有时我感觉拖累了老公,我想和他离婚,让他重新找个好的女人结婚。有时我又感觉老公嫌弃我了,觉得他会抛弃我,我又会愤怒地和他吵架。我很矛盾。”冷玉在讲述这些事情的时候,眉头紧锁,双眼凝滞,似乎没有了流动的灵气。
“嗯,那你的小家庭的生活是什么状况呢?”程佳珺问道,深邃的眼睛里流露出满满的同情。
“我的小家庭也是硝烟四起。我老公的父母也都是农村人,但是因为我的娘家不好而看不起我,在我结婚的时候,也没有给我一分钱彩礼,我感到他们不尊重我,不在乎我,看不起我,他们不想我成为他们家的儿媳妇才不给我彩礼的,他们家并非没钱给彩礼。我的婚礼很寒酸,我的朋友都嘲笑我。我的婚礼成了我的一个不能提的往事,是过不去的坎,是解不开的心结。”
“后来和公公婆婆关系更加不好,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一见他们就特别愤怒,我不能开口叫他们爸妈,有时候感觉过不去就逼着自己叫一声,但是不叫爸妈还能勉强相处,一叫爸妈我就更加愤怒,我不能跟他们多说一句话,后来也就不叫了,他们因此对我更加有意见。后来我们之间的矛盾越积越多,直到和公公婆婆爆发了一场非常激烈的争吵,我便再也不愿意回公婆家去了。”冷玉胸膛剧烈的起伏着,但是脸上却很平静,程佳珺分明能感到她在竭力压抑自己的愤怒。
“嗯,后来呢?”程佳珺对冷玉的陈述不作评论。
“后来,我和老公带着弟弟在城市里离单位不远处租房子生活,因为都刚毕业,工资微薄,生活比较拮据。我感到自己得了严重的抑郁症了,我感觉生活难以支撑下去了,我每天都在死亡的边缘苦苦挣扎。弟弟每天要吃很多药,强大的副作用让他整天在房间里沉睡。我的爸爸在老家独自一个人生活。”
“再后来,弟弟不愿意在我这住了,回到了爸爸身边,爸爸照顾他,但是爸爸隔三差五给我打电话,都是坏消息。后来我最害怕的就是听到电话响,因为我不知道又要有什么坏事传到我的耳朵里了。我整天都处在严重的焦虑之中,惶惶不可终日。我的左眼皮从去年开始就一直跳,人家说左眼跳灾,我因为眼皮跳而更加焦虑不安,整日害怕会有什么坏事发生。我真的过得很累,很辛苦。有时候想到爸爸和弟弟在家还不知道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呢,我就更加痛苦,我会感到内疚。”
“嗯,你确实过得很累很辛苦。你说因为爸爸和弟弟在家生活,你会感到内疚,那你有没有想过把爸爸和弟弟都接到你家一起住呢?”
“想过,但是那是不现实的,因为首先,我们的经济状况不允许,我和老公的收入勉强能养活我们自己。另外,我无法和爸爸在一起相处,如果住在一起,我会很快崩溃的。单单听到他的声音就足以让我崩溃了,如果他再跟我唠叨,看我这不顺眼,那里不行的,我可能连勉强活下去都做不到,我会死。现在这样,我内心虽然牵挂,虽然痛苦,但是我还能勉强支撑我的生活。是我不孝吗?”
“不是你不孝,你已经在能力范围内做得很好了,可以说已经超出了你的能力范围,你只是在勉强支撑!虽然你的能力不允许你把他们接到身边照顾,但是你始终都把他们的人生抗在了自己的肩上,你从未放过自己,让自己有一个正常而独立的生活;也从不敢放下他们,让他们承担起他们自己的命运。这就是你的痛苦所在。”程佳珺用冷静的口吻说着。
“嗯,我的痛苦所在,就是和我内心的魔鬼作殊死的搏斗。”冷玉的眼中流露出一丝坚毅,是不屈服于命运的倔强。
“嗯,我相信你一定能打赢这场硬仗。”
“程医生,你会不理我吗?”冷玉眼中流露出一丝不安。
“不会,我一直都在!”程佳珺坚定而平静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