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路上，冷玉眼睛一直望着火车窗外飞速后退的风景，眼泪不停地流下。她害怕让其他人看见，所以竭力掩饰自己，让自己保持平静。但是泪水依然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哗啦啦地往下流。

回到家，老公白潇意外地竟然在家，收拾好了一桌子饭菜等着她呢。冷玉有些感动，扑到老公怀里，痛哭了起来。对老公，她感到深深地愧疚，自己不能像别的女人那样贤惠，把家把老公照顾好，自己只知道一天到晚的沉浸在自己的痛苦里。白潇是个不懂浪漫的老实男人，不会用甜言蜜语哄她，她平日里也是百般抱怨。现在，她感到，他的一个结实的怀抱，一桌子热乎的饭菜就足够了。好歹，白潇给了她一个家，她远行回来，尚有归宿。还有什么比这更珍贵的吗？

白潇也能在一定程度上理解冷玉的痛苦，因此平时尽可能地包容她，给她足够的空间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其实他这样做，不仅是出于对冷玉的爱，还出于一种深深的无奈。他害怕如果给她压力太大，她崩溃了怎么办？她也疯了怎么办？他觉得自己没有能力应对那些有可能会发生的可怕的事情，因此就算是在要孩子这件事情上，哪怕白潇再怎么喜欢孩子，只要冷玉不愿意要，他都不敢多提一句。顺其自然，不主动找事，这是白潇的生存法则！

整个晚上，冷玉思绪万千，无法平静，她的脑海里一直回响着她和程佳珺的咨询对话，她总觉得还有好多好多话想要跟程佳珺说。这些想说而未说的话在她头脑里四处冲撞，让她很是难受，她需要用很大的力气才能将它压住。她真的感觉自己稍不留神那些话就会脱口而出，那样的话，自言自语的样子会把别人吓倒，那是疯子才会有的行为。

她是如此的开心，一切都是那样的轻盈。她感到心里甜甜的，稳稳的，程佳珺给了她巨大的力量和勇气。她深深感激命运对自己的眷顾，让她遇到这样一位优秀的才华横溢的医生，似乎之前生命中所有的苦难都是为这一场相遇而准备的，那些苦难也因这一场相遇而变得有意义。

然而让她抓狂的是，她还是无法在脑海里呈现出程佳珺的相貌。程医生究竟长什么样子？为什么自己记不住呢？脑海中的他的脸还是一片模糊，没有五官。还有他的声音，好听的声音为什么也无法记起？冷玉也忘记了他的声音！她一遍一遍在脑海里咨询搜索着，仍然一无所获。程佳珺，那个充满魔力的男人在她脑海里却是个没有五官，没有声音的人，他是真实的吗？他真的存在吗？渐渐的，她开始怀疑程佳珺究竟是真实存在的，还是她虚构出来的人物了！她内心充满了恐慌，她赶紧打开程佳珺的网站，打开自己的对话框，点开，看着自己和程医生的交流记录，她才感觉到程佳珺是真实存在的，安心了很多。她想到自己还有好多话想对程医生说呢，何不在这里全部都把这些话从脑子里掏出来呢？于是她写道：

程医生你好：

我已经安全回到家中，非常感谢你能见我，能给我说话的机会。那些尘封的往事再被提起，竟是那样的沉重。我有点心疼我自己了，还有我的亲人们呐，也都让我心碎。生活是如此的沉重，像一场没有尽头的苦役；痛苦是如此的深沉，似一片没有边际的深海。无法面对的事情被翻出，搅起了落定的尘埃，我的世界再次灰暗。悲伤将我深深掩盖，愤怒将我的血肉燃烧，无助将我的灵魂埋葬。

一路上我都在哭泣，上天为何对我如此薄待？我该如何拯救我孱弱的灵魂？我该如何拯救我地狱里的亲人？我每天都在痛苦中煎熬，父亲的无助与孤独，弟弟的病痛与孤独，他们在水深火热中备受煎熬。闭上眼睛，他们孤独痛苦的身影就出现在我眼前，我用力蒙住眼睛，却挤出了他们的怨恨的眼神。我为自己还有老公的陪伴感到愧疚，深深的罪恶感让我时刻都有毁灭自己婚姻的冲动。我不允许老公买房子，说是没钱，实际上更主要的原因是我不能允许自己过上舒适的生活。我的亲人们都在受苦呢，我怎么能够去享受生活？那是一种犯罪。我不愿意生孩子，我害怕我的孩子承受我同样的痛苦。我想离婚，我想放过老公。我最最敬爱的程医生，我究竟该如何逃离这无边无际的痛苦？

程医生，我还有一个烦恼，就是我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就是我仍然无法在脑海里反映出你的样子和声音。我很痛苦，我会怀疑你是不是真实的存在，我会害怕你只是我虚构出来的幻相，我害怕你会消失，从我的世界里消失。我想要确认，你是真实存在的！

冷玉

2013年1月20日

这次，程佳珺并没有让她等待太久，很快，他便回信了：

冷玉你好：

你的这封信虽然充满了痛苦，但是我却发现了一个好的迹象，就是在咨询室里你没有能够释放出来的情感和情绪，现在得到了充分的释放。只有过去的情结和情结上附着的情感都能够得到释放，你才有可能从情结中逃离出来，你才有可能回复心理的健康。治疗总是充满痛苦的，只有忍受得了治疗的痛，你才有可能祛除你原始的病痛。这算是一种以痛易痛吧，从长远来看，你终会走出痛苦，这便是收益！

你说的，因为亲人身处孤独和痛苦之中，你不敢拥有自己的生活，确实让人心疼，我也能感受到你对亲人的爱。但是实际上，你这样让自己痛苦，我认为并不是你对亲人的爱，而只是一种精神上的自虐罢了。包括你对孤独、哀伤、幽怨、凄凉彷徨等词语以及伤感文学、悲伤古典音乐的热爱，不仅是因为这些字词章句、文学音乐能熨帖地表达你内心深处的情感，还有一点就是，你沉浸在伤感之中感受着一种精神上的快感，你在其中体验着一种精神上的满足，这是一种精神上的自虐。一个人往往会用精神上的自虐进行道德化防御，以免除别人以及自己对自己的谴责，比如谴责你的不孝。这种良心道德的谴责才是你最最无法面对和忍受的吧？或者避免不可接受的痛苦对自己的毁灭性的打击。

另外，你说的无法反映出我的样子和声音，这与你的生长发育是有一定关系的，你在成长过程中由于环境的动荡不安，你没有能够顺利发展出你的客体恒常性，因此你无法在记忆里保持客观事物的恒常影像。不过随着治疗的深入，这点会有所改善的。也请你放心，无论你来或者不来，我都在这里，不离不弃！相信终有一天，我会印在你的脑海里！

程佳珺

2013年1月20日

看到程佳珺的回信，冷玉痛哭失声，是的，“精神上的自虐”，是的，这个词好熨帖，就是这种感觉，程医生竟能如此准确地体会到自己的内心，这让她太感动了。这么些年来，为何自己的生活像中了魔咒一般，一个噩梦接着一个噩梦，自己为何会陷入各种痛苦之中，她深感无助，不明就里，现在她明白了，一切也许并不是命运的安排，而她自己也许对此负有相当的责任，原来这叫“精神上的自虐”。思绪所起，泪水漫过眼睛，顺着脸颊流下。不过现在流下的泪水，是感动的泪水，是被人深深理解的泪水。从此，她为了这一份深沉的理解，她愿意躺到程佳珺的手术台上，任其解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