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只好老老实实地和父亲坦白,自己并非念书的材料。草草读完初中,拿到中专的文凭,就去了日本。那边薪资比国内高,我白天在居酒屋打工,晚上去理发店当学徒。说来也怪,酒和剪子,在这两件事物上我有着无与伦比的兴趣。就算是端盘子,我也忍不住和顾客聊各种酒的滋味,居酒屋的生意也因为我而好起来。理发也一样,一拿起剪子,一种莫名其妙的兴奋就涌上心头,基本上客人不用开口,我就能剪出让他满意的发型。”
“与众不同的直感。”
“对。我也便是在那时候认识Reiko的,她是我的客户,她原本烫了卷发,一定是身边哪个小姐妹怂恿的。但烫发明显不适合她嘛,气质也好,脸型也好,哪个都不相符,就像是把别人的头发直愣愣地移到自己头上。”
他又伸出手,做了个搬运物件的动作,并皱着眉做了个“糟糕”的表情。
“于是我自作主张地直接帮她剪了直发,留了刘海。没想到她超级喜欢,以后只找我做头发。”
鹤回忆过往,眼里闪着光泽。他扬头喝完杯里的酒,然后再倒上。门口铃铛响了起来,一胖一瘦的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进店,在店的东北面找了个四人卡座入座,穿黑色制服的女服务员上前招待。
我凝视了一会那两人,回过头问鹤:“就那样谈恋爱,然后结婚?”
鹤摆摆手。
“没那么简单。确认恋爱关系以后,Reiko问我是否会留在日本。我坦白地告诉她:赚够了钱一定会回中国的。她的父母并不希望她离开日本,于是我们分手了一段时间,足足两年。”
“唔,作为父母,不想女儿嫁到远方,倒也可以理解。”
鹤想了想,说:“怕不完全如此,对我是中国人这件事,他们多少有些介意。”
“民族情绪?”
他摇摇头。
“她的父母是一对老实人,不关心政治。只是女儿若跟随我远走他乡,是否会卷入民族主义之类的漩涡中去,这个担心还是有的。政治是政治家的事,对普通老百姓来说,只求过个安生日子——在这一点上,中国人也好,日本人也好,心愿都是一致的。为此,对说不清道不明的麻烦都尽量低调,敬而远之。要命的是,我那时日语极为生疏,和他们几乎没什么交流,他们对中国也不了解,觉得女儿嫁了我难免会遭罪。”
“后来又怎样在一起了?”
“他们开诚布公地建议我们俩,暂时把爱情放进冰箱里冷藏一段时间,看看是否会变质,我们竟然也都同意了。一方面,我和Reiko都想看看对方是不是一时激情;另一方面,从谈婚论嫁的角度看,那时候并不是最佳的时机。我想,冷藏一段日子,如果是真爱,再取出来也不迟嘛。两年期间,Reiko不断尝试新的恋爱,而我根本没有谈恋爱的念头。两年之后,Reiko最终承认还是忘不了我,而我也存了足够的钱,于是很自然地破镜重圆,禀报她的父母,一起来了中国。”
他很用力地嚼马步鱼干,健硕的咀嚼肌,犹如马达一般蠕动。《I Life》放完了,酒屋里迎来了短暂的宁静。原本低声交谈的人一时间都停下了说话,害怕低语的内容在猝不及防的宁静中暴露无遗。不一会,音乐又回来了,是《Dahe End of Love》,暂停的人们又回归了他们的话题。
我左手握拳,拄在嘴边,皱起眉头看了一会面前流转的酒盒子。
“想什么?”鹤问。
“我在想,假如那两年里,玲子有了心仪的对象,或者你遇到了另一个玲子,今天你们就不会出现在这里,我也不会数着酒盒子聆听你的恋爱史——缘分这东西,细想起来简直不可思议。”
“呣……”鹤又叉了一条马步鱼来吃。“不可思议怕也谈不上,我倒觉得这世上不存在什么缘分的说法,一切都是必然性在操控。对日本人来说,追求个人幸福的权力是至高无上的,父母也不能随意干涉。而对于那时候的我来说,没有想谈恋爱的准备,自然就不会出现能谈恋爱的对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