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国赋一饮而尽。
奚溪端详空杯,拾起公筷,给温国赋碗里夹去一块鱼肉,笑道:“舅舅别只顾着喝酒,快尝尝这鱼。”
温国赋将鱼肉送进嘴里,嚼了嚼,说道:“味道不错,鲜得很!比老贺家烧得好。”
奚溪说:“您净爱取笑我。人家可是百年老字号,我这随意发挥的家常小菜,哪是一个档次的呀。”
“没有取笑,我真心觉得不错,百年老字号也比不了。”温国赋抿一口酒,接着说道,“做菜对天赋要求极高,你的厨艺一定是遗传你爸的,记得当年,他在贺家饭店当大厨的时候,红烧肉就做得一绝,肥而不腻,香浓嫩滑,回味无穷。”
“我爸?您是说我爸吗?在贺家饭店?当大厨?”奚溪倏地收住笑容,一脸疑惑,“我长这么大,可从来没有听您说过关于他的事情。您是不是很了解他?可以告诉我吗?”
面对奚溪一系列的盘问,温国赋默然不响,但表情从容淡定,似乎早已打定主意,不再回避。他将杯子里的酒灌进肚肠,不慌不忙夹起一块红焖肉,定睛睃看几秒,送入口中,细细咀嚼,一副津津有味的样子。
“舅舅,我妈去世之前,我答应过她,有生之年一定要找到我爸。不瞒您说,我已经开始行动了。”奚溪心急如焚,好不容易逮住机会,势必要打破砂锅问到底。而且,她早就怀疑舅舅知情,只是相处时间有限,难得见面,不会贸然问起陈年往事。另外,舅舅多年来一直对父亲离开母亲之事闭口不谈,久而久之,奚溪不追问的态度,已然成为习惯,抑或说,形成一种彼此间的默契。
“我知道,你去日本,是为了寻他。”温国赋开口道,“方向没错,人就在日本。你应该还没找到吧?”
“本来有线索,可以顺藤摸瓜,可后来出了点状况,线也断了。”奚溪说,“舅舅,我想知道,他为什么要抛弃我和妈妈?”
“不,他没有抛弃你们……”温国赋眉头紧蹙,眼眸闪过一丝顾虑,欲说还休。
“舅舅,求求您了,告诉我,我真的很想知道真相。”奚溪双眼通红,泫然欲泣。
温国赋拿起酒瓶,给自己倒满一杯,缓缓咽下几口,总算娓娓道来。
那些年,上海大批青年下乡落户,遍布大江南北。当时,H市为县,还未开埠成市,隶属H州,四面环山,贫穷落后。在大环境思想浪潮的影响下,虽说进入下乡尾声,但依然有一批上海青年自行请愿,千里迢迢来到这片土地,而奚峰就在这支队伍里面。已是桃李年华的温若珍,被群众推选为接待下乡人员的代表之一。由于下乡人员大部分都是城市知识分子,在此之前,从未去过农村,对农村的认知和了解相当浅薄,因此,前期需要依靠温若珍这样的代表,专门负责他们的劳动培训和农村生活指导,从而尽快适应环境,进入状态。就这样,温若珍自然而然地遇见奚峰,并且一见钟情,互生情愫。
春去秋来,奚峰和温若珍相恋两年有余,家人并不反对,不知不觉就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二人挑好良辰吉日,指日完婚。就在此时,事情开始朝着不好的势态发展。
那段时间,温国赋临近高考,正处于紧张的备考阶段。一天晌午,温国赋走到后院,把三面高高堆起的草垛当作屏风,搬来一张矮凳,摆在正中间,当桌子用,自己则席地而坐,趴于凳面专心做题。突然有人讲话,声音是从草垛后方传来的,温国赋听出是姐姐和奚峰,于是竖起耳朵听了一段。
原来奚峰的亲生父亲是日本人,商人身份,曾为日本皇军设计军服,原名宇佐美贤一,是个中国通,来上海四年,能讲一口流利沪语。后来遇见奚峰母亲奚玉华,为自己取一个中文名字,叫奚宇贤,讲起来,奚峰既随母姓又随父姓。题外话,这也是奚溪名字的由来。
上海解放后,宇佐美贤一被遣返日本,奚玉华则留居上海,含辛茹苦将奚峰抚养成人。奚峰十六岁那年,奚玉华改嫁黄浦区离异人士王大同,没几年就病逝了。奚峰与王大同关系不好,而且王大同本身育有一子二女,对奚峰之事不闻不问。奚峰被迫搬出来独居,做过木工,水泥工,搬运工,自己攒钱,读夜校。本有机会进入报社工作,但由于背景成分问题,处处碰壁,不了了之。后来阴差阳错,结识一位朋友,随他南下,来到H市。
奚峰认为婚期将至,实在不该对未婚妻有所隐瞒,因此选择跟温若珍坦诚相待。然而,这段故事竟被温国赋听进耳朵里。毕竟背景成分在当时社会是一个极其重要的问题。温国赋将此事毫无保留地告知父亲温荣康。温荣康听后,愁云满面。
之前,教育部曾细致调查过每位考生的背景成分,只有通过者才允许报名考试。如今温国赋高考在即,不容许有任何闪失。倘若奚峰成分真是如此,那么他与温若珍结婚以后,就是温国赋的姐夫,二者变成亲戚关系,势必会影响高考录取问题,往大了想,就是前程尽毁。养儿防老,是当初社会的普遍观念,因此,儿子的前途举足轻重,乃家中大事。温荣康思前想后,决定瞒着温若珍,趁她被派往邻县支援秋忙之时,将奚峰成分的事情,偷偷汇报组织,组织派人下来调查,发现情况属实,不日便将奚峰遣返上海。
奚峰无法当面与温若珍解释情况,临走之际,只好嘱托温国赋,希望他代为解释,并转达自己将尽快寻机归来,接温若珍去上海的承诺。温国赋应允。可转念一想,觉得不妥,又将此事先与温荣康商量。温荣康说,为了你的前途,必须守口如瓶,不得透露半点事实给你姐姐。于是,父子二人编织一个谎言,宣称奚峰始乱终弃,为了逃避结婚,趁温若珍不在,偷偷溜回上海。温若珍当然不会相信,但次月就发现自己有了身孕。与此同时,温国赋刚刚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温荣康担心温若珍怀孕之事传出去,节外生枝,影响温国赋学业,只好将她送往邻县远房亲戚家中,怀胎十月,最终诞下一个女婴,取名奚溪。
奚峰被迫遣返上海以后,天天给温若珍写信,但温若珍一封未回。殊不知所有信件全被温荣康截下。奚峰有些失落,然而并未放弃自己的目标,他希望尽快在上海奠定经济基础,早日回H市,把温若珍接来一起生活。机缘巧合之下,奚峰与朋友合伙经营一家小饭馆,生意红红火火,客聚如潮。半年左右,他就赚到第一桶金,当即买下一间石库门小房子。当奚峰为接娶温若珍定下日程之时,店里来了一帮小混混,各种威吓勒索,打砸抢烧。奚峰怒火中烧,到厨房提来菜刀,将其中一人砍成重伤。尔后吃官司,除了赔钱以外,还被判处有期徒刑两年。
白驹过隙,物换星移。一眨眼三年过去了,社会形势有所好转,温若珍不顾家人反对,只身带领孩子迁往上海,从此踏上寻夫的不归路,但颠沛流离,居无定所。直至两年后,温国赋与当地首富邓玉山二女儿完婚,为了弥补罪过,求岳父暗中帮助温若珍母女,生活才渐渐趋于正轨,最终成功定居上海。
温若珍抵达上海同一年,奚峰出狱。他抛开所有心理负担,义无反顾回到H市,寻找温若珍。可惜温家老宅早已拆迁。后来挨家挨户询问,总算寻得新住址,温荣康躲着不见,温国赋刚好放假归来,撞个正着。
有人说,一个谎言需要千千万万个谎言去圆,温国赋就面临这样的问题。他告诉奚峰,姐姐怀了你的孩子,但三年前就难产过世了。奚峰难以置信,询问温若珍葬身何处。温国赋哪里知道,只好信口胡诌,谎称葬于空桑公墓,至于哪个位置,父亲不让讲。奚峰无奈之下,选择留在H市,为了谋生,在贺家饭店当起厨师,安顿下来以后,只要有时间,就会孑然一身跑到空桑公墓,挨个寻找温若珍的墓碑。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大半年,温国赋实在于心不忍,又谎称温若珍由于未婚怀胎,难产致死,村里人认为不吉利,因此不能与老祖宗葬在一起,最终改成火葬,根本就没有墓碑,开初怕他心存怨恨,未敢直言真相。奚峰信以为真,决定离开伤心地。临走时,他告诉温国赋,远在日本的老父亲写信给他,让他前往日本定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