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我自己。”
时嵬放下心,要是和他家人一起,那她可就没有那个脸和他们同行了,她固执地想把季伏微和司空大人分开,其实是想暗示自己,或许,她和季伏微之间的差别并不大。
季伏微越是温柔体贴,越是对她真心相对,她就越是害怕,那种不安有时候会狠狠握住她的心,把她的心捏得七零八落。
也许是预感了她这一次又要失去一个很在意的人,她想要稍稍退回原地,至少离他所在之地远一些,这样未来分离的时刻,她或许可以撑出一个洒脱的笑给他,然后拍怕他的肩膀说,“多谢斋长多年照看,便就此告辞,山高路远,总有再见之时。”
她原是这样想的,可见到了他,那些想法都不知藏到了哪里,只要四目相撞,她就像是在荡秋千,一颗心扑通通跳得飞快。
两人并排在大雪中向前走,时嵬摸了摸头顶和肩膀落下的雪花,一句,“真像是一路白首到头。”险些脱口而出。
“真像是什么?”他听见她那只说了一半的话。
她反应片刻道,“就是谢道韫那句,未若柳絮因风起啊,以柳絮喻雪,乘风借力飘扬洒落,实在是个才子。”
季伏微看着她那亮得醉人的眼瞳说,“若是遇见夜闻折竹声那般的雪,柳絮还可作比?”
时嵬想了一会儿,“这样看,其实撒盐差可拟还是有可取之处,柳絮虽形神像,可终究轻浮,没有什么压重,盐落到地上、瓦片上,树枝上,积在一起,和雪才像呢!”
“是,看一件事要从不同方面去观察,鉴人也是如此。”季伏微道。
“那斋长从多少个方面鉴察了我?”
“现在这一刻吗?”他停下脚步在大雪纷飞中迎上了她的眼睛。
时嵬躲开他的目光,真怕他一眼看到底,说道,“快走吧,雪似乎越发紧。”
他不知多么聪明,知她错开话,便不再深入,她和他初初精读的拓纸真像,只有两面,看完了正面,再看渗墨的后面,简单到他可以叙述一遍,看穿她的行为亦不是一件难事。
其实,他发现了,她并不总是这样,在他看不见她的地方,她善于隐忍,也擅长掩埋恐惧。
只有在他面前,她是笨拙的,笨拙得忘记了她原本善于掩饰慌张,她是直率的,直率得有太多话可以脱口而出不假思索,当然也是坦然安定的。
当他深切地看破一切,他不知多么心疼,身为女子,却早已被家中放在了家主的位置之上,她没有了别的选择,只能被迫当“男子”,没有人问过她,她是不是愿意放弃身份,成为一个男子。
有人用谎言遮盖了她的旧道前路,推着她往前不断走去,也把责任架在她背后,让她拼命担起本不该属于她的重负。
季伏微终于下定决定,说道,“醋醋,小孩子不用想那么多,你在我面前,脆弱也可,胆小也可,放肆也可,笨拙也可,因为,所有的小孩子都是那样长大的,走过一段很长很长的路,某一天清晨醒来,似是大梦一场,似又已过尽千帆,那个时候,人才是长大,那个时候,大人才要学着隐瞒和伪装,小孩子,不必总是小心翼翼,至少你在我面前,什么都不用担心。”
时嵬喉头一紧,“我……尽力……”
季伏微转过身去又轻轻拍了拍她的头,“我不会离开,你在哪里,我都会去找到你,如果你怕有一天你会忘记了,那我去先找到你,然后告诉你,我是季伏微,我会把手腕抬起给你看,让你看见那个折断的鸟翼,这样,你还怕找不到我?”
时嵬低下头,眼泪滑落,这才表露痛苦,不再掩饰,倾诉道,“我后悔了,好后悔,只要想到就后悔不已。”
秦毅离开的时候,问她要不要跟着他走,要是时间倒流,还能回到那个时候,她一定要跟着他走,也许这样,她就可以一直陪伴他,无论他经历了什么样可怕的事,她要是都陪在他身边,会不会他没有那么痛,他护了她这些年,可是她一次都没有护过他。
回想梦中他在阳光下的银樱花田中对着她毫无芥蒂地笑,她就后悔不已,难过得想要发疯。
“没有关系,谁都做不到完全无愧无心。”
“斋长……我回来良渚是因为……我要去良渚的银樱花田,我要去……要去找到哥哥,对不起啊,除了第一眼看见你时展露的笑颜,后面的笑,全是欺骗。”
“没有关系,我知道,所以我没有生气。”
她放声哭了很久很久,季伏微也沉默了很久很久,她装了太多难过,而他不想再看她压抑痛苦。
她忘了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只会无声落泪,似乎已经是很早以前,但是在他身边,她好像又知道了如何去哭,去表达委屈,去发泄痛苦。
路上的行人一时止步,手拿竹蛤蟆的小孩子拉拉母亲的袖子问道,“母亲,为什么那个哥哥哭得那样大声?”
母亲回答说,“也许是碰见了让他痛入骨髓之事。”
“什么是痛入骨髓,像是我拿刀子切到了我的手一样痛?”
母亲盯着他,“你手上有个会跳的竹蛤蟆,一按住尾巴,它就跳得很远,有一天,一放手,竹蛤蟆就蹦走不见了,你难过吗?”
小孩子不懂她的意思,回头再看看那个哭得眼睛通红的哥哥,觉得他真可怜。
孩子道,“我只会难过一会儿,因为爹爹会再给我买一个。”
母亲抬起头看着灰蒙蒙的天,把孩子抱起快了步子回家,“不是所有东西都能买到,也不是所有失物都能找回来,等你长大了,你会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