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许久没做过噩梦了。
自阿古事件后,我不太能分清哪边才是梦。樊郎的药石无灵,所有人都很担心我。我在一屋门前种了一棵桃树,没人知道,它是用我治命的药浇灌的。
如果我活不长了,请你替我好好等阿古。
最近天气有些反复无常,总归是变暖了许多。梨儿比我还小,根本静不下来。我依不过她,也当出门是缓缓心情。梨儿给我备了一件双夹扣浅蓝色长裙,她还特意给我披了一件白色云纹斗篷,担心我着凉。
“梨儿,最近怎么没看见孙师姐?”
我最挂念的,除了阿古,就是孙云师姐。终究是她再怎么变,我都不会狠心恨她。
那日浩浩荡荡的围剿,我知道他们想让我闭嘴,可是只有孙师姐一直为我圆话,包容我的脾气。
可人,总是会变的。
“林小姐你说孙云师姐吗?她马上就要及笄了。不知道会是哪个师兄有福气为她束带呢。”梨儿为我采了一捧瘦小的野花,它们在这寒风里低着头,提前被人结束了生命。
时间已经过的这样快了,真的和梦一样。
我在七岁入的清门,为我加冕记名的前辈就是孙云师姐。她比我大四岁,一直视我为亲妹妹。我记得事情不多,但是每件事里都有她和阿古,我们三个好像一家人,不分彼此。
我入门时不认字,不会说话,身体不好,落的一堆毛病。那次高烧,阿古硬是不眠不休陪了我三天,当时我拽着他的手臂死死不放,等我好了,他的手臂上留下去不掉的五指痕,皮开肉绽的看着我都疼。
而孙云师姐,在仁门门口跪了两天,才请来医者为我治病,她预支一个月的薪银,天天想方法给我熬药膳补身体。
我怕苦,偏不吃药。她就给我示范,陪我喝药。那药苦的能冒烟,气味经久不散,但是她就在我面前,一口一口笑着喝下去。
我总是做错事,受罚是少不了的,孙云师姐干脆辞了自己的差事,调到我们杂役部的头上管事。她在人前骂的我可凶了,私下里都会留颗糖安慰我。
在我心里,她就是亲姐姐。
她从未,觉得我是傻子。
所以,当她说出没有阿古的时候,最令我绝望。她明明知道,我那么听她的话,从不忤逆。
我的孙云师姐,那么温柔,那天她看着簪子,满眼说不出的悲伤。或许,是我不该记得,才让她这样为难。
“想必场面一定很盛大的。”我拨弄着花束,止住回忆。无论怎样,我也该送一份礼物给她。我想了很久,从衣裙到首饰,我都想送她,送她最好的。
心意,不是一两件物件可诉说。
我去找过樊郎,他似乎对及笄礼漠不关心。他修长的手指熟练的修剪草药,身上也沾染一丝苦味。我看着强颜欢笑的他,突然觉得世间真是事事都不能如人意。
“樊郎,你还喜欢孙云师姐吗?”
“林小姐,我自然对她满心欢喜。”
“那你为什么不去制作束带,而在这自食苦味?”
“林小姐,你还真是...长大了。”
我看着樊郎,他笑呵呵的吞回自己想说的话。他杵在竹林里,听风声哭泣。我不懂他的意思,我只是觉得或许他才配得上我的好师姐。
“林小姐,只有你过的如意而已。”他向我郑重的行礼,转身离去。
我和梨儿与他背道而驰,各自走各自的路。我在想,樊郎那句如意,是指我傻人有傻福吗?我们互相说不出口的话,也是各自的命运悲剧。
顺着小路,我走到膳房,想找王婆婆借点食材。
膳房在饭堂后面,每次我和阿古吃不饱饭,都会从侧门去偷好吃的,自从被王婆婆发现后,那里定时会有一个香喷喷的饭盒等着我们。我已经想好给孙师姐的礼物,总算为自己找到能做事的念想。
“王婆婆,我想借一点凤梨、香粉、甜水和桂花叶,您看看有没有剩余的费角料给我一些就好。”
一推开门,铺面的食材味道沾满整个小屋子。这里想必是清门最热闹的地方,油烟味四串,每个人做着自己的事,又能欢声笑语。我贪念这真切的温暖,蒸笼里的水雾像天上的云,铁锅里的油沫像夜晚的星星,看五颜六色的食材成为满足人天性的艺术品,我觉得是幸福的味道。
王婆婆年纪大了,她总是爱打瞌睡,一旁做事的茉莉麻利的把食材包好递给梨儿,对我抱歉的一笑。
我伸手握住王婆婆满是皱纹的手掌,把她身后的窗户关上一些,以免着凉。我凑到她耳边,小声地说“婆婆,我又饿了。”好在,没人听见。
“林小姐,这别的我都给你封好了。不过凤梨难得,处理也麻烦,一会到饭点这里可忙了,要不你抽个空晚上来拿?”
“我不急,谢谢茉莉姐姐。”
我和梨儿只能先回去,晚上再做打算。她抱着一堆东西,嘴里也问个不停。
我看着她蹦蹦跳跳的模样,不知该是什么表情。曾经,我也是这般,漫山遍野都觉新奇的傻丫头。
晚膳过后,梨儿在哼歌。
我得支走她,我要一个人去饭堂。既然做了决定,我干脆放下手里研究食材的工作,偷偷抹着香粉提灯吓她。
果不其然,这丫头胆小,直喊我欺负人,我俩互相嘲笑对方是丑八怪,长久苦闷的气氛一下缓解。
“梨儿,我需要一些书,还有纸笔。你和墨门的小哥哥熟悉,就帮我借点过来吧。”
我对她挤眉弄眼,害的她羞红着脸,骂我乱说话。不过玩笑归玩笑,她看我这样渴求的眼神,也就妥协了。
我再三向她保证不出门,她才放心的走了。
等了几分钟,我披上下山时借来的黑斗篷,胆战心惊的走到饭堂。月亮很清冷,只施舍一点光给我照路,又或许,它不忍我看太清这个世界。
果然,侧门摆放着好好的漆木饭盒,热气腾腾的像暖炉。
我悄悄打开饭盒,一层摆好一碗切的整齐的凤梨块,二层则是两碗热气腾腾的鸡丝莲子粥。我规矩的端着碗,推开门,走进只留一盏烛灯的饭堂。
王婆婆倚在竹椅上,悠然自得。她招手唤我过来,一双粗糙满是油污的手静静抚摸我的额头。
她有一只眼睛已经看不见了,只能心急的把我往身边拉。王婆婆腰佝偻的直到我半身处,我蹲下身依偎在她膝间,哪怕蹭的满脸煤灰。
“孩子,快吃吧,和那个好孩子多吃一点,别饿着。”
“婆婆,他不在了,吃不到了。”
“没事的,还不够吗?婆婆这里还有呢。”
王婆婆听不见我说的话,她跟我一样可悲,活在昨日的梦里。我知道,总有人还记得阿古,总有人记得。
我端着碗,把粥往嘴里灌,我没有喝醉的勇气,只能这样惩罚自己。王婆婆一直搂着我,她笑呵呵的,不断重复饭还够,别饿着自己。
我一个人,吃不下两碗粥。
谁也骗不了谁。
王婆婆又困了,她说睡就睡。我担心烛灯和窗帘烧起来,就用剪刀剪断烛心,又悄悄地走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