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妃坐在假山旁的亭子里,亭旁是伞盖如云的青皮古松,冬日里不曾脱落的墨绿老叶中钻出一簇簇青绿的新叶,浸在晨起的微风中,送来松针的清香。
“少年安能长少年,沧海尚变为良田。荣枯递转疾如箭,天公岂肯为公偏……”
她默默念着李长吉的这几句诗,远远看着玩闹的姐弟俩,不由感慨起自己的韶华渐逝,竟已是儿女绕膝了,于是喟然叹了一口气:“做小孩儿真好,精神头多大,不知道什么叫发愁。”
“哪儿有,主子看上去年轻着呢。”跟着她的大宫女明知道静妃这番感慨,并不是伤春悲秋,而是针对那孩子的牢骚,却仍是顺着她的意思说了句好听话。
“你说……”静妃自顾自地笑了一下,仿佛是感慨又仿佛是询问:“这隔着一个肚子,可也是儿子吧?”
清晨的阳光穿过松阴,在静妃月湛蓝的软缎旗装上投下斑驳的光斑,深深浅浅地浮动,映着她的脸上也出现了一种变幻莫测的神情。
也许这就是孩子和大人间的分歧,大人看到的总是利益,而孩子需要的,却是感情。即使小的时候不明白,最终却仍是执着于自己要的东西。
静妃隐隐有着一种担忧,她的笼络或许能拴住养子的童年,然而毕竟只是手段,终有貌合神离的一天。而那一天,真的会来么?
行人往来的交谈拖曳声、走街串巷小贩的吆喝声、店铺的招揽顾客声、骡车的吱呀声、旗下闲汉的插科打诨声……
形形色色,打破晨时京师的静谧,代以一片喧嚣。虽然外间各省不时传来起义滋事的消息,天子脚下的京师之地,毕竟承平日久,所以九城繁华,蔚为可观。
且不说走粮的朝阳门、走玉泉山之水的西直门、走煤的阜成门、走“南路烧酒”的崇文门那些达官显贵聚居之所,便是九门之中号称最贫的东直门。
除生产木材砖瓦之外,亦有一百五十余家店铺,升斗小民日常用度的“柴米油盐酱醋茶”,无不齐备。
回想去年的这个时候,正是道光三十年正月十四。
大家还盼着道光皇帝能过了正月十五,不料到了正月十三,皇帝的病情就急转直下。太医也拿不准药方,只能先用几味清补的方子维持住,等待皇帝交待大事。
夜里皇帝召见的全是汉大臣,四位汉军机是“寿阳相国”大学士祁隽藻、尚书何汝霖、“穆门十子”之首的侍郎陈孚恩、曾国藩的座师季芝昌。
还有一位身份极显眼的上书房总师傅杜受田。慎德堂内烛火明亮,这一席谈话几乎持续了半夜。
京师的冬夜异常寒冷,北风呼啸,天寒地冻,殿外人头攒动,密密麻麻地站满了等候消息的宗室、觉罗、诸王大臣,哈出的白气此起彼伏,在帽子上晶莹剔透地凝结成白亮亮的霜花。
勉强合眼睡了半夜,次日寅卯之间,皇帝醒来忽然感到神智清明,惊喜之余更惊省这恐怕是回光返照,自己大限已到!他茫然地转动着眼珠,想找一个他熟悉的面容。
伺候的小太监跪在床前低声问:“万岁爷要什么?”
皇帝要下地坐着,左右苦苦相劝,皇帝却一意坚持,最后还是服侍他穿好衣服,戴上帽子,扶掖着坐在御榻上。
“他们都在外面吗?”皇帝吃力而微弱地说。
“万岁爷要找哪些人?”
“载铨、载垣、端华、僧格林沁、穆彰阿、赛尚阿、何汝霖、季芝昌、陈孚恩、文庆。”他一边思索一边慢吞吞地说道。
定郡王载铨是宗人府宗令,怡亲王载垣、郑亲王端华、蒙古郡王僧格林沁是御前大臣,文庆是总管内务府大臣兼步军统领,其余众人都是军机。
这十位王、大臣覆盖了宗人府、御前、军机处、内务府四大版块,可见皇帝是要宣布“神器所归”的大事。
众人领旨后不敢怠慢,依次进了殿内,摘下帽子,不能君前失仪,就直接穿着貂皮的冬衣,跪在暖烘烘的屋子里。
皇帝看着这有老有少的十位重臣,憔悴不堪的脸上泛起苦笑:“我不行了!”
宫中丧事连连,众人早已沉浸在凄凄切切的情绪之中,有的老臣与皇帝共事多年,听他这么一说,顿时起了唏嘘之声。
“人生百岁,终有一死,朕临御天下三十年,寿登六十有九,夫复何憾!”皇帝说:“统绪至重,应慎简元良,以承大业。”
说到这里,皇帝顿了顿,目光一一扫过众人因伏跪而刚好落在他眼下的根根发辫。他继续说道:“朕现在立皇四子奕詝为皇太子,皇太子年纪尚轻,为政尚欠圆熟,你们要同心赞辅!”
这就等于说在场诸人是“亲承顾命”的“顾命大臣”了,十位大臣自觉责任重大,齐声奏道:“臣等一定竭尽骀驽,上答天恩!”
皇帝满意地点点头,喘息着说道:“叫四阿哥进来。”
皇子们早已侯在殿外,一传便到。
奕詝进来的时候,放在“正大光明”匾后的立储金匣已经差人取了来,皇帝亲手打开,朱红的字迹浮在略微泛黄的宣纸上,霎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密诏上的内容却大出众人所料。
“皇六子奕訢封为亲王。”
“皇四子奕詝立为皇太子。”
一匣两谕!此为自雍正年建立秘密立储制度以来,前所未有之事,若非皇帝刚才已经宣布,这十位重臣几乎要惊愕失态。
奕詝的脸上,也掠过了一丝惊奇。自从开始批阅奏折的那一天起,他以为一切就已经十拿九稳。
而此刻透过那密诏上的第一行字,他才终于看到父亲当年在他和六弟之间,曾经有过怎样的挣扎!也许只是一念之差,一切就都会改变。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奕詝的心里忽然一阵后怕。对于失去母亲的他来说,所能依靠的就只有父亲,他渴望着父亲完全的重视。
可是皇帝却并非只有一个儿子,因此必须把父爱分散开来给予每一个孩子。这种爱与被爱的不对等,让他感到隐隐的失落。
虽有“书名藏箴”,为昭郑重,众臣仍请皇帝亲笔朱谕。皇帝痛苦难忍,挣扎着握住朱管,写下“皇四子奕詝立为皇太子。
尔王大臣等何待朕言,其同心赞辅,总以国计民生为重,无恤其他。”抖抖索索地勉强写完,便颓然掷笔,诏书中字迹扭曲松散,皇帝却是顾不得了。
这“无恤其他”一句,尤为奇特,此处的“其他”指什么,令人猜疑。是指皇六子奕訢吗?众人不敢也无暇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