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的话让老太太心中疑窦丛生,她有些不大相信严华说的“很有希望”。但儿子虽然还是那个儿子,毕竟不再是小时候留着锅盖头、每天光着脚丫、满处爬墙上树掏鸟窝的浑小子了,何况儿子拿出自己刚才说的“儿要自养,谷要自种”的话来!就是再说下去,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老太太人虽然老了,但心不糊涂,不说别人,就三虎这个当村长的,不过芝麻绿豆大的权力,花花绿绿的传闻也不少,男人,能有几个不花心的?除非没有那花心的资本!难道说儿子背着思群有了点什么不可告人之事?可是,这种事儿子既然不说,她这个做长辈的也无法张口问出来,所以只好无奈地点点头。
思群本来只想淋浴,没想着泡澡,但想到太阳能热水器储存的热水有限,大嫂烧好的一大木桶热水凉了也怪可惜,就坐在木桶里泡了起来。刚进去感觉水稍有些烫,等慢慢坐下去了,浑身被热浪包裹的感觉却是那么舒坦!
思群惬意地往身上淋着热水,想着自己在婆家这些天的感受。自己两口子也就回来住几天,但大哥大嫂把房间收拾得那么干净整洁,又特意铺陈上全新的被褥,做饭的时候也是首先考虑自己的口味,处处热心恭谨,生怕自己吃不香,睡不好。扪心自问,大哥大嫂到了自己家,自己能做到这样吗?那年大哥和大嫂刚成亲的时候,两口子来过D城,当时严华忙,自己身体那阵又很弱,只能让司机去车站接上大哥大嫂,晚上一起吃了顿饭,就把人家两口子安顿到了宾馆。虽说吃住条件都不差,自己也给了钱让司机带他们去逛街买东西,但那能跟大哥大嫂的热情相比吗?自家又不是没有房间?自己的举动更多的不过是拘于礼节罢了,有几分真情实意在里边?说到底,还不是因为他们不过是普通农民中最普通的人?想到当时自己心底隐藏的那几分轻视甚至嫌弃,思群不由地脸发烧,她有些恶心自己了。她暗暗发誓:以后一定要好好对待大哥大嫂,尤其是大嫂!她可真是个好女人!
直到木桶里的水开始微微变凉,严华还没进来,思群心想:这娘俩倒是能唠,可能媳妇不在跟前,聊得更自在吧!她也不想再等,就擦了身上的水,看见有电吹风,就拿起来吹头发,虽不是戴森的,倒也挺好使,不一会儿头发吹干,她就回屋钻进了热乎乎的被窝。
大嫂照例已经提前把炕烧热了,暄软的被窝几乎能闻到新棉花的味道,暖暖的热炕继续传递着热意,延续着洗澡时的那种暖意、干净和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的舒畅。不知不觉思群就在这舒畅中香香地睡着了。
严老太太和严家老大跟严华聊了会儿村里的情况:岁数大了老死的,年纪轻轻得了急症或出意外走了的,当然也有谁家娶媳妇生孩子添人进口的喜事。大部分名字严华听着感觉很熟悉,但总是想不起样貌,也对不上那些错综复杂的关系,但他还是认真地听着。难得有这样的机会,自己能坐下来跟至亲的人拉家常。母亲疼爱自己这个小儿子自不必说,就是大哥,从小也对自己呵护有加,这些牵心动肠的记忆,他怎能忘记!
大哥特意提到老未喜,说起老未喜窘迫的生活,大家唏嘘不已。母亲叹口气,说:“老未喜的妈妈要是活着,有她给帮衬着过日子带孩子,他那媳妇也走不了,这一家子也就过下去了!”大哥也说:“就是,老未喜太抠门,一分钱舍不得给媳妇,说是怕媳妇跑了。你说人家都给你生了个闺女了,还是买瓶酱油都得手心朝上跟你要钱,谁跟你过呀!人心换人心,舍不得付出,那会有收获?”严华没想到大哥还能说出如此有哲理的话,问了句:“老未喜媳妇走的时候,闺女也大了吧?”严老大说:“可不,都八岁了!”又不无羡慕地说:“话说回来,老未喜也算个有福气的了,虽说老婆把闺女带走了,但好歹世间有个亲骨肉。”一说到这个话头,三人都觉得无趣,就不再说话,大家各自回屋休息。
严华推开屋门,却发现屋里没有这几天能隐隐闻到的那股淡淡的烧柴草的味道,——其实在农家的屋里,这不算什么异味,大哥大嫂每天把房间都收拾得很干净,只是因为严华久居城市,对这个味道比较敏感罢了。——没有烧柴草味,反倒是一股淡淡的香味飘了过来,看到思群已经睡着,严华恍然大悟,这是沐浴露或洗发水的香味。严华心想,自己也真该洗个澡了。
想到这儿,他蹑手蹑脚地走出屋门,朝那间可以洗澡的屋子走去。院子里静静的,虽说是黑夜,天空却是那么干净而透亮,还有那闪烁的星光,真的是久违了!大哥养的几只羊好像听见他的脚步,咩咩地叫了几声就安静下来。母亲屋里的灯早已经黑了,似乎还能听到微微的打鼾声。严华心想,母亲入睡真够快的,应该是回屋就躺下了。这几天母亲也受累,也兴奋,也操着心,睡得晚起得早,真是难为老人家了。
大哥屋里的灯还亮着,正好给了院子里一些光亮。严华打开洗澡间的屋门,摸索着开了灯。屋里一下亮堂了,有一种潮乎乎的感觉,白瓷砖的墙壁上还留着水汽。严华心想,村里生活条件确实好了,老母亲家里都有这样的条件,三虎家的洗澡间不一定有多排场呢!
想到三虎,他不由想起那天去三虎家吃饭,思群跟着春华到院子里看春华养在小暖棚里的鲜花,三虎趁这个空档跟他说到了沙场的事情。
三虎说云河的沙子虽然开发晚一些,但因为质量好,无杂质,是周边省市建筑市场的抢手货。加上这几年房地产市场火爆,到处都在拿地、盖楼,沙子的需求量大增。沙场的买卖非常好,他想往东边扩一下,再建一个沙场。最重要的是,他想给严华挂个名。
三虎说得情真意切:“华哥,谁叫咱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呢?谁叫你、我、二旺一起在云河边磕过头呢?二旺不在了,要是在,我会给二旺也挂个名,咱就好比是那刘关张三兄弟,钱算什么,义气才是第一!”
严华当然明白这挂名的意思。他当然没有忘记十来岁的时候,他、三虎、二旺三个,在云河边撮土为炉,拈草为香,结为拜把子兄弟的场景。虽然那时三人都是孩童,这仪式好像有点游戏的感觉,但三人从此成了结拜兄弟。如果三虎不说二旺,严华还没有那么强烈的戒心,但三虎提到了二旺,严华心里不由咯噔一下。二旺可是在广州打工,出了车祸死在外地的!一个人要是能在本地讨生活,谁还愿意撇家舍业地去外地打工?三虎可是当了好些年村长了,开了好些年沙场了,为什么早没想到给二旺挂名?这可不是疏忽!
严华忽然意识到从小一起长大的三虎,其实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质朴、简单!这世界上,只有老母亲,只有大哥大嫂,才是真心地不图回报地爱自己、关心自己!
严华当时就笑着拒绝了。三虎的提议让他想到了陆豪,只有傻子才会重复犯同样的错误!更何况,村里人看着三虎沙场的沙子天天流水似的往外拉,票子也流水似的往回拿,能不眼红吗?同样生在云河畔,长在云河畔,那么多的严家庄人,凭什么云河沙子就成了你三虎的独家买卖?看着吧,以后围绕沙场的是是非非少不了!他严华是再也不会去趟浑水了!
至于三虎,该往来还得往来,大家都已经不是今天打一架、明天又和好的岁数,都是沉稳的大男人了,严华也不喜欢有人总把自己标榜成道德榜样的恶心模样,他觉得自己心中有数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