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疏影看着整齐堆放在屋里的聘礼,满目是刺眼的红。她扯过一幅白布,将几个大樟木箱子全数覆盖起来,那种嚣张跋扈瞬间归于安宁。
安月轻轻扶着疏影的手臂,想劝她别为此伤怀,可不知道怎么开口。
五更天时,江北旸山怀庸侯府敲响云板。
谁也没想到,在阖府上下沉浸在一团喜气之中时,世子陆澄因病溘然长逝。
将近午时,暴雨倾盆,快马急报至申屠府上。申屠镇彼时外出作客,疏影正陪徐夫人在屋里做绣工,所绣正是自己的嫁妆缎子,一对春水里的五彩鸳鸯。
徐夫人得知消息后,看疏影的眼神犹豫起来,这时疏影便已经猜到是不好的事情。
她能够强烈地感觉到,此事绝非意外……
“姑娘,”安月小心地试探疏影的态度,“我们让夫人再说一门亲吧?怀庸侯本就与我们没什么关系,只是当时老爷和他家侯爷偶然结识,才定了亲的……”
疏影吐气如兰,伸出手轻拍安月的手背,“我何尝不知道。只是耽误了这许多年,也太不值得。一则,怀庸侯府当时收了我谢家聘礼,这门亲是毁不得的;二则,一个克死未婚夫的罪臣之女,人家打听到了,谁肯要、谁敢要?”
她深知义母徐夫人早年经历家变,心有余悸,是个一心求安生的主儿,平日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到这种时候更不可能站出来为她争取什么。任是申屠镇宠自己如亲妹妹,也不可忘记寄人篱下的身份。
可她也不能就这样认命啊!她还要为父亲伸冤,还要为弟弟谋好前程!
若止步于申屠家的庇佑,那是绝不能完成宏愿的;若往前再走一步,也许还有一线生机。
“去怀庸侯府。”
安月不敢相信这话是从姑娘的口中说出来的,直愣愣地盯着她。
疏影低垂眼眸,长长的睫毛上沾了泪水,遮盖住红红的眼眶,语气却依然坚定:“我总不能一直留在这里的,还是找个栖身之所吧!但恐怕至此一去,就再不能回头了。”
这是她第一次做这样大的决定,大得连她自己都有些受不住,紧咬牙关,双手颤抖。
金陵乃富饶升平之地,无论平民贵女丧偶,都是改嫁者多,甘愿守望门寡的节妇寥寥无几;如果为怀庸侯府守节,那定会轰动一方。
她把这决定告诉了徐夫人。转身回房时徐夫人在后边用力拉着她的手,道:“影丫头,你疯了!?你知道这样会被多少人笑话?不能去怀庸侯府!千万不能去!我答应了你父亲要照顾好你,看着你嫁出去的!”
申屠家主申屠明远当年蒙冤入狱,在狱中自尽,徐夫人独自抚养申屠镇成人,深知做一个未亡人所要承受的苦楚,她不舍得疏影步自己后尘。
“我若不去,还有什么法子?我若不去,如何向爹爹交代?我若不去,如何报答大娘和哥哥对我的深恩?难不成我要在申屠家住一辈子吗?”
疏影声泪俱下,脚下却站得定定的,言辞也是不卑不亢。
徐夫人愣住了。这是疏影在申屠府五年来,头一回和她顶撞。
在这一瞬间,她忽然觉得,谢疏影已不再是刚到府中时那个可怜娇弱的小女孩,倏忽到了将笄之年,身段长了许多,不知何时已经与自己一般高;只是那一身风度骨气,从来不曾变过。那是她生身母亲唐氏的恩赐。
疏影时刻不曾忘记本分,时刻用谨慎的举动提醒徐夫人,自己只是受恩于申屠府,且这恩情是终要报偿的。
前不久,疏影收到了父亲从川蜀之地寄来的家书。在婚期前关照女儿之余,父亲居然向她诉说了一个尘封许久的秘密——申屠家与谢家的遭遇,多少都与旸山怀庸侯府有关!
只是究竟是何关联,谢晟说得隐晦,并未在信中详述。
陆谢刘孙四家,是金陵四大家族。怀庸侯陆家就是四家之首,老侯爷一辈子跟随大周太祖、太宗皇帝,在沙场上战功卓著,荣膺柱国光禄大夫,其势力与手段都非同一般。其余的谢、刘、孙三家也不消说,都是金陵城中人尽不能望其项背的大户。
如若因为丧事错过进怀庸侯府的机会,一切真相都会被他们抹得一干二净,再无迹可寻。
无论对自己有利与否,都要为谢家和申屠家讨个公道。这是谢疏影存活于世唯一的念想。
申屠镇从小就视谢晟为榜样,立志做“和谢世叔一样的清白御史”,到如今过了弱冠之年,担了家事,也在为此奔走。她相信她的想法能为申屠镇所理解。
为表决心,疏影趁徐夫人不留神,拿起剪子,将自己刚才还在绣的那幅锦缎从两只鸳鸯中间划破。
再好的姻缘,自此也与她无关。
然而她与怀庸侯府那千丝万缕的关系,却不能够如此简便地一刀两断。
申屠镇在好友莫笙家中与之商讨科考之事,听到怀庸侯世子亡故的消息,头也不回地赶回家中。
他担心妹妹会因此伤心,想要安慰她,再另谋他计,不料母亲见了他面竟然边说边抽泣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