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沙刚来浙江的五一,也是吴前因高血压丢了工作的五一,他带着她和兰兰去山上玩,那座山就是红山。
红山的一面已经开建出来,变成墓地。山下,有两家小菜馆,旁边有一片湖水,上面搭建起竹楼,成了那些有钱人避暑钓鱼的所在。
木沙在一个雨天独自去过那里。她想跳湖,瞻前顾后,说到底,终究没有去死的勇气。
难道吴兴倒有自杀的勇气?
木沙眼前浮现出一具泡肿的尸体,心跳得更快了,脚步也更急了。
她想起听来的话。幺叔家的小儿子午休时从学校里跑出来玩,进了一个砖厂,掉在一个池子里溺死了。
据说,就是吴兴把孩子的尸体抱了回去。
木沙开始同情起吴兴来,遭遇不同,感情不同,谁又能攀住制高点谴责别人的自暴自弃?
说起来,吴兴的惶恐和无助她不也有吗?与时代脱节,对工作失去信心,同时又在人群中感觉孤苦无依。若说他酗酒,自己不也嗜睡吗?表现不同,性质一样,都是对现实的逃避。
可千万不能死啊,若真死了,自己不就成了间接的杀人犯了?
木沙足足走了半小时才看见红山的路牌。
“这里。”
她正要走向路口,却听吴前招呼她。扭头一看,发现他在马路对面。
木沙避过车子,走到跟前,看到躺在路上的吴兴。
幸好没死。
他娘的,这么没骨头,躲这么近给谁看呢?
唉,谁都一样,抱着点可怜的希望。
吴兴头枕着手提袋,盖着一件破棉袄,躺在十字路口的绿化带旁边。脸上、身上、手脚沾满了灰尘,十足的流浪汉派头。
阳光打在他的脸上,头上渗出细细的汗珠。
面前车来车往,叫人好生尴尬。
“我叫了救护车。你在这里看着他,我回去取点钱。”
吴前吩咐木沙。听说又要花钱,木沙担心孩子的学费,有些不高兴。可此情此景,由不得她抗拒。
吴前骑着车子走了。
木沙看着吴兴,又恨又气又怕又疼。
终于,对生命的感受盖过了一切。看着他满身满脸的灰尘,被汗水冲出了肮脏的泥道,木沙从兜里掏出纸巾,顾不得嫌隙,替他擦拭起来。
猪肝样的气色被阳光笼罩,有了一种回血的喜悦。可他脖子上的青筋跳得厉害,木沙的心也跳得厉害。
她是在亲生父亲快死时挣脱了他的怀抱,是在大姨被化成灰时也不曾掉一滴眼泪。现在,她替他擦着尘土,上面有涔涔的汗迹,有青筋的跳动。
而且此时此刻,只有她独自面对。
她真害怕他会真的死去。想说点道歉的软话,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此时此刻,只有生命对生命。
吴前来了。
“你起来吧,好吗?”吴前伸手去拉他,“有病咱们去看。这就上医院。你快起来。”
有一个男人骑车路过,也下来。
“你们是贵州的吧?哥们,这是干啥呢?赶紧起来,别给我们老乡丢脸。”
任人说,任人拽,吴兴就是不起来。
路人走了,吴前还在哀求着:“那你到底想哪样嘛?我有哪点对不住你吗?你快起来,有话咱回家去说,你躺在这里算怎么一回事?”
救护车响着鸣笛来了。
从车上跳下两个男人,好奇地打量他们一眼。
“是你们叫的救护车?”
“啊,是我叫的。”吴前应道。
“是他要上医院吗?”其中年纪较大的指着吴兴问道。
“是的。”
“他还有意识吗?”
“啊,有。”
“什么病?”
“这个我也不清楚。”吴前讷讷。
“不清楚就叫救护车?哎,你能说话吗?你要不要上医院?”医生转而问吴兴。
“我不去。”吴兴终于说话了。
医生又问了两次,对吴前和木沙说:“按照医院规定,病人有意识,又不肯去医院,我们也不能强行把他带走。我看他也只是喝醉了,没什么毛病。我们还忙,就先走了。你把他带回家,要总躺在路边,得叫警察了。”
临走前,医生叫木沙在出医证明上签字。
木沙写了自己的名字。停了停,问医生:“他真的没事吗?他脖子上的青筋跳得好快。”
“没事,喝醉酒的人都这样。这里还要填一下。”
接下来要填的是和患者的关系。木沙愣了愣,她和吴兴是什么关系,我老公的弟弟?对了,木沙在贫瘠的关系网中搜索到恰当的词眼:叔嫂。
“这就行了。你们把他带回去吧。天这么热,再这么晒下去,非中暑不可。”医生收好证明,上车前这样说道。
而木沙还在想那叔嫂二字,里面似乎隔着什么,叫她觉得些许安全。
不知是警察二字,还是中暑一说,吴兴终于肯起来了。吴前把他的东西收到车上,让他上座,对木沙说:“你自己走回去好了。”
木沙呆愣愣地看着他们兄弟两个离去。吴前似乎说了什么,木沙没听清,却听清了哽咽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