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说得很平淡,我却听得很悲戚。虽然知道他所要的不是他们这些无关的人记得一些什么,但是这样一种生意,或许也是一种他在这个世界上,为他的,和他的兄弟们,留下的一个印记。
想想总有一天这个印记也会消失不见,我就有些年轻人对时过境迁所不习惯的苦涩。
后来,老人接过了橹把,摇回了河对岸,我们两个还顺路了一段,后来,他回了家,我回了宾馆。
吴老头在门口看见我,问:“怎么样,今天有什么收获?”
我嬉笑着说:“今天有送丧,你错过了。”
他倒是不觉得遗憾,只是“哦”了一生,跟我说:“明天或许你的收获会更大?”
我看着他走向他的房间,追问道:“明天还会有送丧吗?”
吴老头在门口对我笑了一下:“会有的。”
于是我第二天早早地到了河边,看见撑船老人已经到了,还是坐在那个地方,只不过手上没有拿着那个小铜壶。
我问:“诶,那个小玩意儿呢?”
老人笑着道:“送给我儿子了。”
“三代传,就是传家宝了啊。”
“算是吧。”
“怎么突然想起来把它送给儿子了。”
老人看着河面,深吸了一口气,跟我说:“我小弟出事那天,其实是他生日。”
“后来我二哥每年过生日,都会说,自己是不是也就要走了,说着说着,有一年,他过生日那天,真的就走了。然后,是四弟,再然后是大哥。”
我问:“那今天是?”
老人点点头:“是啊,今天是我生日。”
我沉默了,看着老人解开了船绳,挂上了船灯,跟我说每年生日他都会这样去河对岸走一趟,但是从来都没有出事,但是不知道今年为什么,突然就觉得,自己也是时候该走了,去找自己的兄弟们了。
他说这些的时候,一如既往地平淡,然后笑了,抬起头说:“然后,你来了。”
“看见你的时候,我就觉得,就像看见了故人一样,我觉得,是不是上天就这么注定了,你昨天握起橹把来,让我确定了下来,是上天就这么注定了。”
他看着我,很认真地,跟我说:“所以我希望你,送送我。”
我喉咙突然有些干,脑子里的事情突然闪过一件又一件,我在想,就像吴老头说的,连自己都没有一个通明的了解的人,我去送老人,会不会误了人家人生最后一刻?
刚想开口委婉拒绝一下,突然抬头就看见老人的眼睛,就像当初他问我“顺路吗”一样,带着那样的期待。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期待?
就像整个三条河几十年的流过,河面的浪花跌宕、潮涨潮落,岸边的岁月流逝、春去秋来,都在这一双眼睛里面,为的就是这样一个时刻的等待。
于是我说:“好啊,我送你。”
老人说,还要等几个人。
然后来了几个人,看不出是什么样的人物,但是都已经不是年轻人了,其中一个老人看见我,问老人:“这是你家的孩子?”
老人摇摇头:“我朋友。”
听他们聊天,我才知道这些事处理后事的人,见了面之后他们就上了船。
老人这次,坐在船的中间,我握着橹把,笨拙、生疏地把船摇出了渡口,摇到了河中心,看老人的精神还不错,心道老人的感觉是不是错了,于是放了一些心,慢慢摇动着,向着对岸去。
接着,就听到了老人倒下的声音。
我的手僵了一下,转过头。
老人躺在船中央,脸上带着安静和平淡,闭着眼睛,一如他渡口靠在石柱上小憩的表情,我看了一眼四周的几个人,他们也看了我一眼,其中一个点点头。
心头的苦涩更加泛起来,我深吸了一口气,离开了船尾,蹲了下来,打开船板上的一块,从船板下边拿出了那个旧木盒,掏出了撑船老人的灯。
我这次才能匆匆地就近看一眼送丧灯的样子,带着黑色的铜锈,带着磕碰的凹痕,甚至带着摩挲的亮口,我把它抱在怀里,才发现,原来这么沉重。
我点上灯,轻轻挂在船头,继续往前摇。
我的胳膊有些生锈,于是船变得很慢,比三条河的水流还要慢,比五十多年的时光还要慢,我就这样慢慢地摇过去,仿佛不想老人的生命和坚持,就伴随着剩余的五十米河面,就这样结束。
但是,该结束的终究还是结束了。
船到了岸边,他们抬走了老人。
我怔怔地站在船上,不知所措。
我不知道站了多久,等我反应过来,一切都不见了,老人不见了,那些人不见了,桥上的行人和车河也不见了,只剩下我一个人,还有岸边的小船在水波荡漾里晃着,船灯敲打了船柱。
“当当当!”
我突然醒转,把船掉了个头,想着至少,把船摇回渡口吧。
于是我上了船,没有灭灯,向着那边摇回去。
摇到河中央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了老人和我聊天的样子,于是停下船,像老人一样坐在船尾,看了看天上的星星,又看了看船头的灯光。
突然,灯火摇曳了一下,我猛然回过头。
看到了五个模糊的影子,就在三条河的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