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有这事?那……那个长陵公李易呢?”温静霜听的颇为惊讶,此时困意全无。
林笑非拥着她双双坐下,抽出那张只有三个字的信纸,面色沉重继续说道:
“但看这信,便知此人心智与狂傲,长陵公李易,乃是前皇后李诗筱的堂弟,年轻时在礼乐上颇有天赋,据说他三岁识文,九岁成曲,可谓少年成名,因陛下也好此道,故而非常喜欢,据说陛下曾当着满朝文武玩笑道‘疆土万万里,然除李爱卿,普天之下皆俗人!’
此事两年后,有一次陛下出巡春猎,归途之中命李易与他同乘龙辇,哪知当车队路过一座深山时,突然两头猛虎由山涧跃出,惊了御马,龙辇被拖着在山道上一路狂奔,最后坠下溪谷,当时五万多随从几乎吓死,但是当他们找到陛下时,陛下除了龙袍破损外,龙体却安然无恙,原来龙辇在坠下溪谷时,书生弱体的李易硬是将陛下死死护在怀中,才保的陛下安然无恙,而李易自己的左腿膝盖却被尖石击碎,从此落下残疾!
因此两件事,李易就成为了陛下当时最亲近最信任的人,加上他本身才华出众,恰又临皇后生怀龙种,正得陛下宠爱,故而朝中盛传,等三朝元老宋丞相隐退以后,必然是李易接任;要知道,当初那五万随从若不是因为他李易的冒死救驾和之后的苦苦求情,他们怕是只能自尽谢罪,埋尸山谷。所以,当初李易虽无一官半职,但是若论在朝中的风头声望,无人可出其左右!”
温静霜对江湖恩怨虽不敢兴趣,但是对朝堂趣事却颇为喜欢,忙问道:“那后来呢?”
林笑非见妻子难得有兴趣,拥着她淡淡笑道:
“呵呵,可惜天不遂人愿,李皇后在生下皇子的时候不幸离世,更可悲的事,就在陛下要给那孩子定立储君之位前两日,小皇子却被宫女传染了风寒,不幸夭折。
因此连番巨痛,陛下将后宫的宫娥、太监、御医几乎杀了一遍……后来没了皇后的照顾,又怕陛下触景生情,李易便主动请调,离开了中州,陛下念及旧情,便封他为长陵公,领军驻守幽州。
不想这李易,年纪轻轻,不仅在声乐上天赋异禀,在军事上也颇有建树;当年他到任时,幽州全州守军不过十七八万人,而且不少都是老弱病残,还有一半都是混吃国粮的当地混子**,普通外调过去的夫长将军根本不敢管也管不了,不过多久便只能厮混在一起;但是经过他几次改编整治,如今据民间传闻,单单幽州风陵场就驻扎了四十二万常备军!另外在李易帅府周围,还驻扎了六万精锐的银甲军,如此加起来,他李易手下就有将近五十万大军,几乎是周边四州之合还多,恐怕便是陛下亲自指挥的中州杀神军,也不及他人多!”
这话却是吓了温静霜一跳,忙问道:“那皇帝陛下不管吗?”
林笑非笑道:
“陛下当然想管,七年前就派了左御史大夫付大人前去幽州,名为封赏犒军,实则是去代王监军,伺机制衡削权。
可付大人到了幽州之后发现风陵场所有驻军,无一插皇旗,清一色全是李长陵的麒麟吞日旗。付大人的御赐兵符仿如废铁,军令几乎不出军帐;但是只要李长陵一句话,四十多万大军顿时士气滔天、呼声万丈,如此付大人不过三个月就被逼的托病回朝。
陛下知道后,龙颜大怒,欲杀却不能,唯有加封犒赏以稳定军心,可以说如今整个幽州,几乎便是他李长陵的天下,这两年就连相邻的青州和蜀州也有倾斜投靠之意!
朝中密传,说周元弼借故发难,请来塑星道人占卜,卦象说‘麒麟吞日,犹如猛虎骑龙,正是日月同天、乾坤逆转之兆!’,陛下听如此说,自然就想到了当年李易的救驾之事,故而将李易当成了除武疆王萧山景和刀魔聂云刹之后,最棘手的天命宿敌,也正因此,才会越发的器重周元弼,以期制衡!”
温静霜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那他二人双双来信,想必就是为了拉拢夫君了?”
林笑非点点头,叹道:“是啊,他们都以为师傅以后我会是下一任剑宗宗主,而且我统领瀛洲水军三年,军中威望并不比冯老将军差,他二人此时来信自然有拉拢之意。”
看着闪烁的烛火,想了想又道:“不过那应该只是其一,这两年江湖疯传,说我师弟白诺城是陛下与唐伊伊私生子,虽说此事荒诞不经,但……但若是真的,那么这天下便该是有主的天下!若思及这一层,此二人的来信目的却又截然不同了。”
温静霜不得其意,又给他酒杯斟满,问道:“怎么个截然不同法?”
林笑非接过酒杯,却摇了摇头又放下,说道:“西府大卿周元弼生于清苦之家,后来靠贩卖军马才起的势,他为人圆滑老练,总能左右逢源,从不做赔钱的买卖,若我师弟真是陛下唯一血脉,他这信便是要借我之口以表忠心。但李易却全然不一样,他出身名门望族,加上天赋超群、手握重兵,自带一身狂傲,他此信却是要告诉我,纵然那传言是真的,这未来的天下,也只属于他李长陵一人,他是要我提前择主而事!”
温静霜犹豫片刻,小心翼翼的问道:“那……那白师弟真的可能是当今陛下的儿子吗?”
夜风微凉,烛火摇曳,林笑非沉默许久,最终摇了摇头:
“不知道,当时这传言刚出现时,我便问过师傅,白师弟也曾几次书信来询,但师傅却一口否认说他毫不知情,只说普天之下,只有剑圣师伯祖知晓内情!
一方面,我希望师弟真是天命之子,如今的天下,因陛下膝下无子,群龙夺嫡之势已越加显现,早晚必然大乱,到时又不知多少百姓要死于战火!
但……但我又不希望他是,在这暗潮涌动的江湖,还有那勾心斗角步步惊心的朝堂,若他真是,那样的担子该是如何的沉重?!师弟命运本就坎坷,老天实不该让他再承受这样的磨难……”
说到此处,林笑非突然大手一挥,原本挂在床头的宝剑突然飞出,被他紧紧抓在手中,宝剑嗡嗡作响,只见他双眸冷光闪烁,神色肃然道:“不过若真到了那一步,为夫这剑便会为他而出!”
想了想对温静霜又略有些歉意,柔声问道:“夫人,你怪我吗?”
温静霜看着突然严肃了许多的丈夫,忙摇着头道:“怎么会?自从听了夫君讲了当年原委,妾身早就不恨白师弟了,他也是苦命人,妾身恨之恨这江湖险恶,人心更恶!当年因舅舅阻拦,夫君没能在他为难之时伸手相助,妾身心中悔愧至今,私底下又想,如此……便算是给父亲报仇了吧,所以我对白师弟早就不恨了,日后夫君该怎么做便凭心而为吧,再也不要因为任何事违背你的本心!”
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温静霜虽不是君子,却要比许多须眉男子更坦荡!
林笑非心中又喜又庆幸,想了想说道:“看来我是该依这二位所盼,与当年瀛洲水军的旧部联络一二了,若大战一起,瀛洲水军便是应战海云边的先锋,中原大地江水涛涛,未来也是一支进退皆易的大军!”
温静霜听了,真感觉朝堂比江湖更加纷繁复杂、步步惊险,不由得担心起来,“那夫君你打算如何回信呢?这二人可都是位高权重呀,稍有不慎,怕是就得罪了哪一家!”
林笑非想了想,摇头道:“已阅不回!等那个消息证实之后……”
刚说到此处,只听山房内突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惊叫,听声音果然是柳明旗,林笑非大喝一声“保护好夫人”,说话间已同时撞开窗户飞掠了出去。
距离柳明旗的厢房尚有七八丈远,突然两道剑气穿过层层房檐凌空射来,林笑非身形丝毫不停,提剑就横扫出去,剑势恰如风卷残云,瞬间将那两道剑气破开,在屋顶破开一个大洞。
几乎就在同时两道人影从破开的大洞上方轰然落下,“呼”的一声闷响,林笑非左手长袖挥出,落下的瓦片刹那间倒射回去,快如暗器,那落下的两人怎敢轻视,连忙提剑格挡,不免分心,就在此时林笑非纵身跃起两丈高,一挑一拔两剑就将那二人击退,同时一个旋身飞速踢出一腿,正中那最近一人的腰腹,只听“啊”的两声痛叫。那两道人影已撞开红墙,落在了院内,这时只听文四一声断喝:“住手,是林公子!”
此时,文四站在满头大汗的柳明旗身侧,手中的寒剑冷光闪烁,还未入鞘,摔倒的二人匆匆站起来,定睛一看,从墙洞中走过来的果真是林笑非,立马单膝跪地道:“我二人一时冒失,请林公子恕罪!”
林笑非抬头看了看,今夜朗月当空、天色不暗,袖语和陈风玄二人又是暗影楼多年培养的高手怎会犯如此错误,心中猜测怕是二人只闻他名,心中好奇想一试身手罢了,于是冷声说道:“你二人冒失倒无妨,若下次我收手不及,只怕你们性命难保!”
“是”二人不敢反驳,只得告罪。林笑非收剑入鞘,身形一动已到了柳明旗面前,问道:“舅舅怎么了?”
柳明旗抹了一把头上的冷汗,面色依然铁青,显然心有余悸,却摆了摆手说道:“无妨,不过噩梦一场,不想竟然惊醒了你;回去睡吧,有他们三人护卫,你不必操心了!”
林笑非心中大惊,是何等噩梦才会将柳明旗吓成这幅模样,但是他环顾一圈发现整个山房确实没有陌生人的气息,终究只能点了点头,安慰道:“麓岳山房有笑非在,舅舅权且放心安睡,无需忧虑,此时夜已深沉,舅舅早些歇息,笑非就退下了!”
柳明旗摆了摆手,“好的,你自去吧!”闻言,林笑非快步退了出去。望着他的背影,柳明旗一声长叹,文四开口赞叹:“林公子的剑法修为,惊绝武林,有他护卫即便是我们三人也没有出手的份,不知主人忧心什么?”
此话平常,但是柳明旗听了却兀自一惊,“文四,你方才说什么?”
那文四满脸不解,却仍然重复了一遍,“属下说林公子的剑法修为,惊绝武林,有他护卫,即便是我们三人也没有出手的份;纵然寻遍江湖,能与他比剑之人也屈指可数,主人不必忧心!”
此话真当是一语惊醒梦中人,柳明旗心中暗中思量:“文四所言有理,他三人武功虽高,但是若与林笑非相比却恍若云泥。若慧叶果真回来报仇,想必第一个遇到他的还是林笑非,而林笑非曾在大空寺中与他有过一面之缘,依他性情,到时必然手下留情,若是慧叶一旦全盘托出,一切心血岂不功亏一篑?”
想到此处,又看了看身旁忠心耿耿、身手不俗的三人,柳明旗突然有了离开麓岳山房的冲动。
看着柳明旗若有所思的返回房中,原本还一脸颓色的袖语姑娘突然站起来淡淡的笑了,月光倒映她的影子,又落在了青瓦上,夜风微凉:琵琶声又起了,但这声音仿佛有一双灵动的翅膀,只能传进柳明旗的厢房,仿佛只能传进他的耳朵。
柳明旗紧闭着双眼,也笑了,红罗软帐,异香芬芳,梦中又是他过世多年的夫人,夫人轻解罗裳、耳语温存,恰如新婚之夜的娇羞模样……
突然,一道惊雷落下,红颜变成了青面,润唇里长出獠牙,顷刻间美艳的夫人就变成了一头惊怖异常的怪兽,那怪兽的头上光秃秃的,全身却爬满了蛇虫鼠蚁。
柳明旗直吓得全身冷汗直流,忙想翻身起来逃走,但是此时他的身体仿佛灌了铅一般,重若千斤,一动竟也不能动了。眼看那怪兽猛地扑上来,将他压在身下,放声嘶嚎,血盆大口中却漆黑一片,鲜血滴答,原来没有舌头……
一个时辰又一个时辰,日光终于穿过窗户纸,朦胧的洒进厢房,温暖的仿佛要将满天的寒气驱散。
然而,此时柳明旗却全身冰凉,他赤着脚蓬头坐在床边,汗水湿透的衣衫紧紧贴在身上,印出他越发枯瘦的身躯,凉气从衣衫传到皮肤,又从皮肤传到心肝脾肺,最后传到骨髓里,他禁不住全身打了个寒颤。
神色呆滞地看着脚下温暖明亮的光,他缓缓抬起头、伸出手向那光线抚去,散乱的头发下,原本那双精明冷厉的双眼漆黑一片、毫无色彩,就连整个眼眶都凹陷了进去,周围全是黑的,仿佛笼罩了两团阴云,又是一夜不眠……
俗话说的好,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
可惜柳明旗此生做过许多亏心事,大的小的,明的暗的,有林笑非已经帮他摸平了的,也有久远的连自己都忘记了的。若真真计较起来,或许当年坑杀慧叶小和尚并不是他一生做过的最大的恶事,但是这头青面獠牙的秃头怪兽,却是敲门最频繁,噩梦最久远的那只鬼。
是怎么了?除了第一次少年时的恐惧,他原本早已习惯了做了亏心事后还能问心无愧,还能无忧的安眠!毕竟他常说,人在江湖,仿若风中落叶,身不由己!但最近是怎么了?杀手已数月不敢来山房,又或者慧叶已经死了,为何在这安然无忧的夜晚,自己却被鬼吓得寝食难安!
别无他法,林笑非夫妇也苦劝无用,柳明旗又住回了他那深埋地下的密室,期望换个熟悉的环境,以了此梦魇。又或许他以为这样,这就像把自己也活埋在了棺材里一样,期望求得慧叶的原谅。
晚风轻柔,树影婆娑,山间夜色凉如水,本是静谧安眠的夏夜,却如同一头猛兽慢慢地吞噬着柳明旗的精神。
琵琶声起,美艳的夫人如期而至,这次她的身旁还带着一块“古道神盟盟主”的镶金匾额,辉煌闪耀!
她缓缓伸出纤细柔媚的手,轻轻拨开红木雕花的门,踏着婀娜的碎步,嘴角微微笑着,缓缓靠近;哪知裂开的嘴角越张越大,雪白如玉的牙齿越长越长,慢慢滴下鲜血……
躺在床上,柳明旗蜷缩的身子又剧烈的颤抖起来,头发已经打湿,却再没发出惨叫,原来他怕旁人听见,睡觉前给自己嘴里塞了一块秀布,于是他只能发出“呼哧呼哧”的怪响……
从此,柳明旗再不敢睡觉,更害怕睡觉,整日只是强震着精神愣愣地看着密室墙缝里长出的几株野草,喃喃自语:“雪已消,花已开,你怎么还不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