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崇交接完手续,回到洛阳,已是腊月时分。第一个上门拜望的就是潘岳。一年没见,潘岳又多了不少白发,精神却依然饱满。
看着石崇满头黑发如故,潘岳便先自感叹了一番;说起这一年来的掌故,他立刻愤愤然地倾诉起来:“朝廷选才现在是越来越不像话了。早些年,王濬冲和裴叔则主持铨选的时候,选拔官员多少还会参考一下其为官的历练和治理地方的政绩;现在倒好,自从王夷甫接任尚书令以来,举荐士人基本上只看这个人的门第出身和在朝野的名气,弄得现在的士林风气大坏,年轻人当中已经没什么人热衷于经学诗书,不是趋炎附势,沽名钓誉,就是举止怪诞,标新立异。”
石崇“噢”了一声,饶有趣味地听着。
潘岳呷了一口酒,接着说起来:“我的小舅子陈留阮千里整天野游,闲坐,也不好读书,只是弹得一手好琴,居然博得清虚淡泊之名。前一阵子,王濬冲特意把他找去,问他:孔孟讲究‘名不正则言不顺’,而老庄则主张一切应当顺其自然,这二者有什么优劣差异呢?阮千里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句:‘差不多吧!’王濬冲听后居然大为赞赏,把他提拔进司徒府做了文学掾。你看看,莫名其妙的几个字作答,竟然就飞黄腾达了!”
石崇笑了笑,没有吱声,也喝了一口酒。
潘岳摇了摇头,继续说道:“这还不算啥,还有更荒唐的。王夷甫的弟弟王澄,陈留阮咸,泰山胡毋辅之,陈国谢鲲,新蔡毕卓等一干人,一天到晚以自由放达博取脱俗出世之名。这伙人经常聚在一起,服散酣饮;醉狂之际,裸身高歌,也不管什么父子兄弟的人伦礼仪,成何体统!”潘岳叹了叹气,又说道,“现在士林中一片空谈虚论之气。王夷甫尤其擅长此道,又加以导之倡之;于是乎,习老庄之道蔚然成风。朝中官员大多终日游荡,委事于小吏;那些勤于职事的人反而被嘲讽为‘呆大’。”
(注:胡毋辅之,人名,胡毋为姓,名辅之,字彦国,泰山奉高人,今山东省泰安市东部。)
石崇表情严肃了起来,问道:“大臣们难道听之任之吗?”
潘岳回答说:“王夷甫现在是皇亲,又与贾郭联姻,在朝中炙手可热,便是宗室大佬也奈何不得。裴逸民曾写下一篇《崇有论》,以对抗老庄之虚无,虽然也在士人间流传,不过看来也是无补于时局。”
石崇没有再说什么,喝了口酒,才问道:“京师还有什么奇异的事?”
潘岳笑了笑,说道:“武库大火,想必你已知道。奇怪的是,我听说张茂先下令禁军各部严加警戒,不得擅自救火,结果武库所藏之宝,焚毁一空,这算是一奇。”
石崇暧昧地笑了笑,没有作声。
潘岳接着讲道:“还有一件就更奇了。好几个月前,司隶校尉满奋根据线报抓了一个人。这个人是洛阳南部尉属下一名小吏,家世业农。听说二十岁出头,容貌清俊,一向也无甚劣迹。忽一日,同僚发现他衣服鲜华,出手也阔绰。正巧那一阵子河南郡出了几桩盗案,于是,大伙儿怀疑这小子勾结匪徒,盗窃分赃,便将他告发了。满奋抓了人后,一通搜查,还真搜出些物件;不过,有些物件怎么看都不像是寻常人家物件,倒像是宫中之物。满奋哪敢怠慢,把人提了上来,不待用刑,这小子就全招了。据他说,一日夜间,他在城中闲逛,遇一男一女,从一辆华丽的车上下来。那男的声音尖细,跟他说:家中有个病人,久治不愈;后来有一个大师,给占了一卜说,需要在某一时辰在洛阳城南寻得一少年郎,带回家中,以为厌胜之物;不知肯否屈尊相就?事成之后,必有重谢。说完从怀中掏出一枚金饼。他贪图财物,便欣然应允。于是两人邀他上车,又让他钻入一个竹箱中藏起来。车子一路上摇摇晃晃,大约过了六七道门才停了下来。他们打开竹箱,放他出来;只见周围屋宇尽是雕梁画栋,十分华丽,便问这是何处。那声音尖细的男子笑着说,不要多问,你只当是天上就行了。之后,他将这小子引入一个屋子,香汤沐浴,又给他换了一身鲜华衣服,有人又端上来叫不上名的美味佳肴。饱餐之后,又引他去见一个妇人。那妇人看不出年纪,个头不高,面黑有痣;人倒是极其和善,取出些零食棋具,要他陪她玩乐。这小子平素颇好此技,所以也不甚拘束。玩到夜深,便陪宿于此屋中。如此数日,颇为流连忘归。忽一日,先前那男子来告诉他,今夜要送他回去。临行时,也未见到那个女子。他看见房中有些精致之物,一时爱不释手,便趁人不备,偷偷揣入怀中。所以,审讯时,他承认偷窃财物,不过说他勾结盗匪,那是冤枉了他。满奋一听,便断定他是胡言乱语,哪里肯信,一顿痛打。不过,这小子却是一口咬定与盗匪没有牵连。满奋只得先将人收监,然后把那几个物件往怀里一揣,悄悄进了宫去;找到当值的侍中贾模,想让宫里内侍辨认一下。至于辨认的结果就无从得知了。满奋从宫里回来,又去监牢里把这小子提审了一回,不过这次是他自己亲自提审,没有其他狱吏参与。又过了几天,这小子就被放回家了,说是证据不足。没过多长时间,洛阳城坊间便有种种流言私下里传开了,都是关于皇后的。你说,这事奇不奇?”
(注:厌胜【yā shèng】意即厌而胜之,古代民间一种避邪祈吉习俗;用法术诅咒或祈祷以达到制胜所厌恶的人、物或魔怪的目的。常见的厌胜之物如雕刻的桃木版、桃木人、刀剑、门神等。)
石崇皱了皱眉头,没有评价这件事。他喝了一口酒,漫不经心地问道:“安仁,可还去东宫讲授诗文?”
潘岳苦笑着说:“我已经很久没有踏进东宫了。听人说,太子现在终日在内庭厮混,很快第三个儿子就要出生了。不要说讲授诗文,就连一般的五经六艺都停废了。每天除了宴乐游玩,就是大手大脚花钱赏赐随从侍卫。听说皇帝和皇后都知道这事,就是不加管束,任其胡来。这事也不知是怎么搞得,以前挺勤奋好学的一个人,怎么短短几年的时间,就成了这个样子?”
石崇又是暧昧地笑了笑,未加评论。喝了一会酒,石崇向小厮耳语几句,小厮就出去了。不一会儿,绿珠款款而来,行礼之后,献上一曲,笛声嘹亮,回旋不绝。潘岳听得如醉如痴。
潘岳又闲聊了一会儿,听了几首小曲,就告辞了。
晚上,绿珠在帮石崇更衣的时候,见他心不在焉,便问道:“石郎,何以心事重重?”
石崇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脸颊,一屁股坐在床沿上,说道:“我觉得得给国家的未来预备几根栋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