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南王司马亮大张旗鼓地返回洛阳。诏旨下令,文武百官于平昌门外列队迎接。石崇看到了司马亮不可一世的傲慢,以及王府僚属脸上难以掩饰的得意之色,不禁忧从中来。
石崇神气黯然地回到金谷别墅,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细细地梳理头绪。晚上的时候,潘岳来访,一点也看不出有任何的阴晦之气,反倒有些洋洋得意,他告诉石崇,前一阵子,太傅府所有掾属全被廷尉何勖给抓去了,要不是侍中傅祗出言相救,估计就都被砍了头;而他自己则因为有公孙宏作保,所以免去了这些烦扰。非但如此,楚王司马玮还举荐他担任长安令,不日便要去赴任了。公孙宏现在是楚王身边的红人,在朝廷里炙手可热。他顺势劝石崇有空了也去走动走动,本来就是旧相识,如果有楚王相助,以石崇的资历,弄个三公当当也说不定呢。
(注:三公,指的是三个位置最高的官职,不同朝代有不同说法。一说是太师、太傅、太保;另一说是司马、司徒、司空,或者太尉、司徒、司空;有“司马主天,司徒主人,司空主地”之论;而在秦朝,以丞相、太尉、御史大夫为三公,有“丞相主民、太尉主军、御史大夫主法”之说。)
石崇不忍心违拂潘岳的好意,便换个话题,问他最近有何新作。潘岳说打算写一篇《西征赋》,记述洛阳到长安之间的山川风情,人物异事,完成之后再拿来分享。
两人又闲聊了一通,潘岳要走的时候,石崇提起笔修书一封,给身处长安的文锦。他告诉潘岳,如果需要钱物打点上司,便可找这个人帮助措置。潘岳收了书信,拜谢而去。
在司马繇与司马玮的坚持下,所有参与平定杨骏谋逆一案的虎贲与禁军都得到重赏,督将校尉有一千多人被封为列侯或关内侯,黄门董猛更是被封为武安侯。御史中丞傅咸又忍不住上奏汝南王司马亮,他写道:“禁军平乱,份内之责,略加赏赐,以示朝廷之恩,无可厚非。而这次一千多人,同日封侯,如此奖赏,实在是闻所未闻。重臣谋逆,京师生乱,本来是件令人痛心疾首的事件,结果禁军将校却因乱而获重赏,不知道殿下有没有想过这样做的后果?一旦禁军上下因此而生出幸灾乐祸之心,我不知道殿下每晚怎么能高枕安眠?”
司马亮看了奏疏,把傅咸召来,告诉他说:“这次封赏,在诛杀杨骏之后,已经由东安王和楚王决定并散布下去了;孤主政之后,只是将其落实而已。孤也知道,如此封赏,太重太滥,于国无利;不过,既已许诺于前,若尽行革正,恐激起众怒,酿成事端。中丞尽心谋国,孤意深知,还望能够体谅孤之难处。”
傅咸毫不客气地指出:“就算封赏肇始于东安王,那也不过是非正式许诺而已。殿下身为辅政大臣,大权在握,知道此事于国不利,就应当即行改正,怎么可以正式予以认可呢?至于说激起众怒,小臣以为,赏赐不公才会激起众怒;只要赏罚公平,无论赏赐薄厚,军校都会心悦诚服。更何况,大王在奖赏的名册中,加入了不少汝南王府属吏,这怎么能说殿下没有私心呢?”
司马亮一下子脸红到了脖子根儿上,悻悻地说:“王府僚属是陛下覃恩,无关此次封赏。此事木已成舟,中丞勿以为怀。”
(注:覃恩,【tán ēn】,意为广施恩泽。多用以称帝王对臣民的封赏、赦免等。)
傅咸恨恨地跺跺脚,拜辞而去。
四月庚戌,又是大朝会的日子。东安王司马瑶又是旁若无人地来到大殿上,拜礼刚完,坐于阶上右侧的太宰司马亮突然从怀中掏出一卷圣旨,高声说道:“司马繇接旨。”
司马繇微微错愕,不过仍然兴冲冲地出列,伏于地上,圣旨说司马繇狂悖狠戾,目无大臣,擅乱国法,专行诛赏,结党营私,谋危国家,故而免其官职,以王公就第;以侍中石崇为左卫将军,领左卫营。
司马繇“噌”地一下从地上蹦了起来,刚要发作,四员殿上虎贲已经从后面快步围了过来,司马繇见状,顿时泄了气,低着头被引出大殿,径直被送回了家。
几天之后,太常夏侯骏上奏说:“东安王司马繇居家不谨,屡有悖慢之言,指斥大臣,有损国家体面,需交尚书台议处。”很快就传下圣旨,将司马繇废去王爵,流放带方郡。
(注:带方郡,东汉末年至东晋十六国时期的郡级行政区划之一,属于幽州;现朝鲜半岛中北部区域。)
在含章殿南书房当值的时候,太宰司马亮笑吟吟地对石崇说:“孤如此处置东安王,外间物议如何?”
石崇看着司马亮,很认真地说:“殿下垂询,理当直言。东安王狂妄获罪,自然无可厚非。不过外间传言,东安王之所以被废徙带方郡,主要原因是他擅自夺占了杨氏家族位于洛、伊之间的数千亩良田,又与楚王一起私自瓜分了从罪臣家中抄出的诸多宝货。大王也想要这些田产及钱货,以犒赏随从有功人员,故而借机重治东安王之罪。”
司马亮有些恼怒地说:“这些谣言简直是胡说八道!孤一心为国家着想,哪有什么私心?东安王煽动左右卫营,密谋废黜帝后,孤不忍心陷其于逆谋,而罪及三族;这才以狂悖为由,夺职远徙而已。大诛戮之后,孤镇之以静,难道众人体会不到孤的良苦用心吗?”
石崇离席长揖道:“太宰乃是国家重臣,朝野上下都是心怀景仰;所以,一举一动都很重要,稍一不慎,便会贻人口实。民间谚云: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以远嫌疑。以前杨骏辅政的时候,朝廷任用的都是他的亲属故吏,与其商议机密的,都是亲从旧僚,所以一旦变生于内廷,大臣们都逡巡观望,终至于罹其大难。太宰今日辅政,自然应当慎思其过,反其所为。前些日子,我路过尊府,发现趋炎附势之徒奔走盈庭,车马仆从,填街塞路;朝廷大臣想一睹大王风采,却只得望门兴叹。黜陟赏罚,乃是天子权柄,大王不可专擅,‘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我私下里很为大王担心这些。”
(注:殷鉴不远一句,出自《诗经?大雅?荡》;指殷商子孙应以夏的灭亡为借鉴;意思是要吸取前人的教训,避免重蹈覆辙。)
司马亮颇为不悦,说道:“朝政大事,孤都是与卫伯玉斟酌了之后才做决定,何曾擅权?既为辅政大臣,自然需要担待那些恶语风言;只要孤自身端正,流言日久自消,何须畏惧?”
石崇默然退坐一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