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带给京城的狂热逐渐冷却了下来。建立功勋的人们，也依次得到了封赏。不过，此刻在含章殿南书房，仍然有人表情冷峻，眉头紧锁。司马炎时而坐下，看一会儿奏章，时而起身，踱一会儿步。

内侍们小心地立在周围，大气都不敢出。门忽然被推开，一个内侍缓缓地进来禀报说，太尉贾充等一众大臣，请求陛见。司马炎继续踱了几步，才停下来做了个手势说：“让他们进来。”

过了一会儿，贾充、卫瓘、李胤、张华、荀勖、冯紞、山涛等十来个人鱼贯而入，行过大礼之后，贾充不待询问，立即开口道：“臣等忝为陛下肱股，不能为陛下远虑，恳请陛下降罪责罚。”

司马炎微微一笑，说道：“你们都是朝廷重臣，夙劳忧国，奋不顾身，何罪之有？”

贾充再拜，沉声说道：“十五年前，陛下代魏而兴，赏拔贤能，励精图治；而今天下一统，四海归心；文治武功，上追秦皇，下睨汉武。臣等合议之后，恳请陛下择期于泰山之巅行封禅之礼，以告慰天地，护佑我大晋盛世不替，国祚无穷。”

司马炎听完，没有什么表情，微微顿了一会儿，操着冷峻的口气说：“先帝曾教导我说：‘国家能否强盛，完全在于治理国家的人是否贤明，是否用心。’吴子云：‘在德不在险。’就是这个道理。如果祈祷可以兴国，那朕的祈祷已经很久了，没有必要兴师动众，专门登上泰山之顶。况且，秦始皇、汉孝武，虽然雄才盖世，其治理天下却不应为后世效法。所以，封禅之事，你们就不要再提了。”

司马炎看到大臣们有些沮丧，伏地不起，转头吩咐内侍们给阶下大臣赐座，然后说道：“你们来得正好，朕正有事和你们商量。”

司马炎示意内侍将一份奏章递给为首的贾充，然后斯条慢理地说道：“这是侍御史郭钦前几天呈上来的。说的是自汉末以来，胡人降附内徙，早先只是居于并、冀、雍、凉沿边一带，现在则已经渐渐深入到京畿附近。这些胡人操胡语，习胡俗，聚居一处，惹事生非；朝廷则务为姑息，导致地方纠纷不断，甚至有杀害吏民，负罪逃亡者。胡人皆狼子野性，将来一旦有刀兵之警，洛阳就会首当其冲。郭钦的建议是，应当趁现在大军刚刚平定江东，兵锋正盛，威震四夷之际，将散居内地的所有杂胡悉数迁徙到边远郡县，然后制订规则，限制胡人随意往来，这样才能保证将来不会有大麻烦。”

司马炎收住了话，然后安静地看着阶下这一干重臣们。大臣们都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片刻之后，太尉贾充方才吞吞吐吐地开了口：“陛下，郭御史所言，虽然不是没有道理，不过……嗯，这件事做起来却不太容易。自魏末以来，杂胡已经陆陆续续散居洛阳周围；据老臣所知，洛阳城内城外居民，或多或少地都会雇佣胡人帮衬家中活计；一旦驱离，必定会带来不便。况且，方今天下一统，普天同庆，此辈胡人久居中原，若威之以武，抛家去舍，亦致伤和气，有损圣朝之美。”

中书令荀勖立即接过话茬，说道：“太尉所言极是。陛下德比尧舜，泽被苍生；四夷归化之人，也是陛下子民。如果把他们重新投回蛮荒之地，则有违陛下爱民之初衷。况且，胡人久居中原，自当沾染王化；只要假以时日，就会成为我大晋的良民；把他们驱赶到边远郡县，反倒有利于他们结伙聚众，与天朝为敌。”

司马炎赞许地点点头，刚要说点什么，只见荀勖忽地起身，伏于阶下，说道：“臣尚有一事，欲启奏陛下。”

司马炎微微一怔，淡淡地说道：“说吧。”

荀勖略略抬了抬头，说道：“此事臣思之已久，诗云：‘载戢干戈，载櫜弓矢。’陛下登基之初，练兵讲武，厚赏猛士，皆因江东未下，西北警扰。今天下已定，四海升平，其势已非好勇斗狠、舞弄刀兵之时。臣愿陛下逐渐裁减各地屯兵，以及州郡之兵。使刺史专司民事，不兼军职。如此则文武各得其宜。况且，此辈军中健儿，不治生产，不习文法，陛下若不加以损抑，恐贻后世之忧。”

（注：“载戢干戈，载櫜弓矢”一句出自《诗?周颂?时迈》；戢【jí】意为收藏；櫜【gāo】是收藏盔甲、弓箭的口袋；干戈、弓矢，都是武器；诗句的意思是，将武器收藏起来，指不再诉诸武力。此句后来演化为成语“櫜弓戢戈”，指停息战争。）

司马炎耸肩动容，身体不自觉地往前倾了一倾；眼光扫了一遍两侧的大臣，却没有说什么。

左卫将军冯紞，不失时机地随声附和。司马炎盯着太尉贾充，贾充一脸严肃，慢吞吞地说：“陛下，这撤除武备之事，尚宜谨慎，而且不应该整齐划一。荆、扬、交、广新附之地，革新之时，人怀疑惧，不宜遽去武备，使奸邪之徒生侥幸之心。幽、并、雍、凉边塞之地，仍然需要重兵屯守，以遏制胡虏觊觎之心。”

司马炎未置可否，继续用目光扫视着，仆射山涛小心翼翼地说道：“陛下，臣以太尉之言为是。平定吴越，殄灭河西，陛下的武功足以不朽。不过，天下只是粗安而已，还远不足以刀兵入库，偃武习文。《司马法》有云：‘天下虽安，忘战必危。’臣愿陛下居安思危，文武并重，刚柔相济，则长治久安，庶几可期。”

司马炎依旧面无表情，目光审视着阶下的大臣们，大臣们全都正襟危坐。片刻，司马炎笑了笑，说道：“今天就到这儿了。你们都下去吧。噢，贾公留步。”

众人行过礼后，一一退下。只有贾充仍然站在原地。司马炎对贾充说：“朕想增置一员侍中，太尉若有合适人选，可上章推荐。”

贾充应了下来，行礼之后退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