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顺娘着实有些临危冷静的气魄,似是看穿王叔文心中所想,咬牙忍痛继续道:“侍读万不可回到家中,叛军若一心要拿小殿下,必去东宫各位近臣的宅子搜人。老奴来平康坊,说不得被人见到,小殿下亦不可藏身平康坊。老奴只怕命不久矣,侍读若信老奴,可设法去怀德坊南三里大榆树下的宅子,找一位宋家娘子,闺名若昭。她是泽潞节度使幕府宋庭芬之女,老奴年轻时曾做过她的乳娘,前日在长安竟遇着她。”
王叔文敬她如铁的意志,但仍追问:“此人如何信得?”
顺娘道说话越来越虚弱:“王良娣是宋家娘子五服内的阿姊,因了这层机缘,老奴才得以进宫侍奉王良娣,又成了皇孙的保姆。何况目下这番境况,老奴也只能想到她了。”
顺娘终于力竭,昏死过去。那始终不发一言的李淳回身扑到顺娘胸口,将头埋在她泥浆与血水交融的衣襟上,呜呜哀哭,风帽下的小脑瓜一颤一颤,看来甚是心酸。
王叔文心知耽搁不得,当下将李淳抱起,拿大氅披身一裹,沉声道:“殿下莫哭,臣纵是万死,亦要护得殿下周全。”
假母和曹仙儿遽然遭逢骇然之事,此刻渐渐从惊惧呆傻中回过神来,见王叔文行止镇定,她二人便也利落地把顺娘抬进东厢小屋。曹仙儿又出来时,王叔文已寻来布条,将李淳绑在胸口,立于宅门廊檐下。
夜色将散,天边一颗启明星,闪烁如灯。曹仙儿望着她的情郎,见他虽一介斯文书生模样,却像戏本里勇救小主的常山赵子龙一般,心间陡然漫上一股英雄气。虽然大难临头的预感攫取住她周身,可是王叔文这告别的深情目光,如醍醐灌顶,令她释然。
身逢乱世,与此良人相伴过一程,她觉得此生知足了。
王叔文出了北曲,悄然行得几步,遥望一眼,发现往常应该因宵禁而紧闭的平康坊坊门早已洞开。昏暗中,十字街上间或有三两匆匆赶路的男子,显见得都是从烟花柳巷出来的,得知出了大事,巴巴地快些赶回家去。
王叔文贴着沟渠边缘,慢慢往西走。那李淳本是幼童,一夜生死劳顿,方才又哭了一场,真真累极了。他已初识人事,认得王叔文是父亲近臣,又有顺娘嘱托,便不再警惕,乖乖地伏在王叔文怀里,竟自熟睡过去。
顺娘提到的怀德坊在朱雀大街西边的长安县,自东边万年县的平康坊过去,要穿越好几个街坊。此时门吏早已不知去了哪里,坊禁形同虚设,但或许是叛军都涌入了皇城,王叔文潜到崇义坊时,发现街上并没有军士。偶尔,那宅门向街而开的高门府第中,出来几个家仆模样的,也不过匆匆打望一眼,老鼠般地迅速溜了回去。
王叔文本想冒险穿过朱雀大街,但怀抱李淳,万一撞上叛军,实在无法装作狎妓归家的浮浪士子蒙混过关。他猛抬头,看到眼前赫然一方端严秀丽的塔顶,立时有了决定。
安仁坊荐福寺夜不闭门,也并无僧人住宿,王叔文借着屋宇的阴影闪进寺去,在小雁塔边的树丛后伏了下来。佛寺庄严,又无占领的必要,叛军当不会冲进来。王叔文谋划,干脆等到白日再往怀德坊寻去。看起来长安虽遭大变,宫内也不知情形如何,但当太阳升起时,偌大京城,总不会像死了一般。届时他就算抱着稚儿,混在行人间赶路,也不过是普通百姓的模样。
李淳脑袋上毛绒绒的发髻拱着王叔文的下颌,娃娃阳气足,这小小身躯将热量传递给王叔文,令他心中一暖。他将将松了口气,准备闭目养神时,两个武侯忽然从寺外走了进来。
王叔文有些吃惊,怎地这两个武侯跑来此处。
只听其中一个高些的武侯道:“这冻煞人的天气,还要干半夜给那些军汉开启坊门的苦差,且歇上一歇。”
矮些的那个劝道:“阿兄莫唠叨了,吾等小差,不过蝼蚁一般,抱怨个甚么。王府尹、源少尹和那朱太尉此番起事,泾原军还真听他们摆布。你说这大唐的气数,是不是真要完了。”
高个武侯冷笑道:“与你我有何干系,任谁做了天子,咱们也还是在长安城的土路上巡更而已。”
他二人正说得起劲,王叔文怀中的李淳大约是睡梦中呛了一口冷风,蓦地咳嗽起来。
“树后何人!”两个武侯骇得同时跳起来,大声喝道。
王叔文觉得天灵盖“嗡”地一声,但此时又往何处躲去,只得起身走了出来,又作出两股战战的模样在二吏面前伏下身子,不敢说话。
“何坊何户,怎地抱个稚儿在此处。”矮个武侯斥问。
“官爷恕罪,草民乃永平坊南里崔三郎,因与妻子争吵,一气之下抱着幼子离家,想吓唬吓唬那悍妇,谁知误了坊禁回不去,今夜城中又似不太平,草民唬得没了主意,慌张间进了这荐福寺。”
也亏得他平时爱边逛街市边复盘棋局,于这长安一百零八坊的布局烂熟于胸,脱口说了个远在城南的永平坊,想必这北边安仁坊的武侯多半不知详情。
二吏将信将疑,但昏暗中看王叔文身架文弱,不像蹊跷之人,正斟酌是否打发他滚蛋,李淳却哇地哭将出来。
小儿被惊醒,最是有气,李淳一时也像未记起几个时辰前的各番缘由,一边哭,一边奶声奶气道:“吾乃第三天子!”
原来,德宗得了这皇孙李淳后,甚是宠爱,一次幸东宫时,将李淳抱于膝头,逗问他:“汝为何人?”李淳答:“第三天子也。”答得这般伶俐,德宗高兴得当即厚赏太子。自此,李淳常将这句话挂在嘴边。
祸从口出。二吏脸色一变,高个武侯已打亮火石,照向王叔文怀中。他见李淳穿着锦衣,项间一块虎形玉佩,风帽下的面庞肥白红润,打扮和面貌都与王叔文很不一样。
这高个武侯素来是个心窍狡黠之人,品咂了一下李淳那句话,联想到城中巨变,电光火石间,便猜到了大半。
他周身的血液登时沸腾起来,隐隐觉得眼前这皇家宗亲或许可以给自己带来从天而降的荣华富贵。
“拐带小儿,将他捆起来。”他急促地招呼身边的矮个武侯,双手已向王叔文抓去。
刹那间,只听“啊”一惨叫,矮个武侯直挺挺地倒了下去。高个武侯大吃一惊,放开王叔文,上前一看,见矮个武侯双目圆睁,前额一个大洞,里头深深插着一支铁镖,鲜血汩汩涌出,眼见得丧了命。
还未等他反应过来,又一支铁镖飞来,自他后脑穿入,刚猛的力量将他“嗵”地推倒在地。高个武侯双腿抽搐了几下,也不动了。
这接二连三突如其来的变故,让王叔文的精神再也支撑不住,跌坐在小雁塔前。李淳若不是被缚于胸前,只怕也要滚落于地。
微明的晨曦中,王叔文看到,小雁塔另一边的树丛里,站起来两个人。他们如猫一样迅速而无声地趋步而来。等到了近前,精疲力竭的王叔文终于认出他们来。
安远酒肆的萨罕和阿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