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侍读王叔文,今夜又宿在了平康坊北曲曹仙儿处。
晚膳前,假母曹阿奴特意裹着绿罗底蹙金绣菊的短襦,笑盈盈地走进曹仙儿房中,问道:“郎君,仙儿,老身穿上这袄子,阿年轻了些?”
她用跟着曹仙儿现学现卖的姑苏口音与王叔文对话,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王叔文的目光从棋局上转过来,一本正经道:“假母何时老过,但这宫里的东西自然是好看的。”
假母笑道:“哎唷阿郎不光棋艺高超,这张嘴也是口吐莲花般。你们慢慢下棋,我去准备准备,今岁朝廷榷酒,老身好不容易托人弄了一坛上好的新丰酒,真正稀罕物,仙儿阿要好好陪郎君喝几盅。”
假母扭搭扭搭地走了。曹仙儿望向王叔文,眼中满是柔情。
她本姓顾,祖籍苏州,原是三吴富庶之地,家中承了祖传的绣坊,算得小康。无奈父亲好赌,家道中落,京中教坊来收小女子,她便被迫入了乐籍。她姿容平平,于舞乐上并无天赋,在备受冷落中倒是和教坊的弈师学得不少棋谱。也是机缘巧合,平康坊年老色衰的妓人曹阿奴,用经年所攒的缠头之资盘下北里一进小院后,买不起绝色的教坊娘子,只得将这顾氏领了回来,改名“曹仙儿”。
长安平康坊的妓院分为北、中、南三部分。南曲住的多是名冠京城的花魁般的人儿,一院一凤,极为幽静精致,只接待达官贵人或富豪巨商。中曲多为大型的妓楼,北曲最为寒微,多是曹家这样的小户。
曹仙儿来到北曲,与曹阿奴度过了无人问津、捉襟见肘的最初几年,直到遇见王叔文。
王叔文此前喜欢来北曲,一半因为所费不多,一半因为北曲常能见到寒门贡举。身为翰林院棋待诏的王叔文,以一种略带悲悯的心思观察着他们。科举春闱,看起来为这些出生就棋输一招的人,创造了飞黄腾达的机会。然而,行卷、场次、名讳等不可预测的因素,仍然使他们鲤鱼跃龙门的道路充满艰辛。
每年春闱后,他都能见到北里某家小户门前忽然热闹起来,中了进士的幸运儿,扬眉吐气地回来探望陪伴自己度过人生低谷的红颜知己。然而更多的时候,透过北曲那些薄薄的寒酸的灰墙,他听到的是妓人柔声安慰放榜日这天跌入深渊的考生。
偶尔甚至有考生隐隐的泣声。那一刻,王叔文没有丝毫的隔岸观火的闲情,而是喟叹,男儿心性也是那么脆弱。他想起前朝的那些翰林,也盘算着自己的将来,有一种物伤其类的感慨。也因此,他对北曲的倡家,怀有与情欲无关的好感。
在他的精神世界里,有一种不拘世俗意义上贵贱标准的敬意,留给她们。
后来,王叔文结识了曹仙儿,便再也不去别家。原因自然是,这身量单薄、眉眼寻常的女子,竟下得一手好棋,甚至不用王叔文让子。巧的是,他与她同为苏州人氏。万里遇乡亲,王叔文觉得,无论是下棋时,还是对饮时,他们之间似乎从未有欢场做戏的生硬。
曹仙儿小心翼翼的品咂着这份真实的甜蜜。她年幼入教坊时,本以为老天将她揉成了泥团,扔在大雨中。她被曹阿奴带回北曲,已然觉得好过许多,因为这假母着实算得厚道心慈之人,最艰难时,煮了米粥,也将稠一些的那碗推到她面前。及至王叔文出现,她常疑心自己是不是在美梦里了。
但她也知道,王叔文虽妻子早亡、一直未娶,但自己的倡家身份,就算是做妾,也是休想。等王叔文做了太子的侍读,她更将那些荒唐的念头狠狠抹去。她温柔而洒脱地待他,只行乐事,不问将来。
倒是王叔文,道:“我不会是李益,你也不会是霍小玉。”
他说的这二人是平康坊顶有名的故事。那霍小玉本是南曲的清倌人,与才子李益情投意合,以身相许,李益仕途得意后却负了助她脱籍之约,以致霍小玉郁郁而终。
曹仙儿淡然一笑,道:“奴家不想那许多,只知眼下即是良辰。”
王叔文更领悟到她心性通透的好,来得也越发勤些。他与平康坊一个擅下棋的妓子来往的传闻,飞进太子耳朵里,倒让太子李诵觉得有趣,偶尔赏赐侍臣时,专门吩咐赏给王叔文一些女眷所用物什。
曹仙儿孝心拳拳,得了王叔文带来的绢缎,总是想着先给假母做衣裳。那曹阿奴穿着贡缎在各里间行走,真真体面得紧,连平康坊的都知也对这曹家高看起来。
灯烛掌起,曹家的小厅房虽然简朴,却也酒菜飘香、暖意融融。假母陪了一杯新丰烧春,浅浅说了几句家常话,便识趣地离开。王叔文口含醇酿,目光落处是曹仙儿因微醺而泛出可人红晕的面颊,舒坦而满足。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李太白此言诚不我欺。”他听着远处咚咚的坊鼓,想着今夜反正也不出平康坊了,竟是说不出的松弛而心宁。
他于功名本无甚执念,以为做个逍遥散官便也罢了。
然而他如何能想到,命不由人,他人生的转折就从今夜开始了。
四更时分,曹家被几阵低缓却分外坚定的敲门声唤醒。王叔文和曹仙儿朦胧间,听得假母似乎已将什么人迎了进来,接着便是一声惊恐的呼声。
“奴家去看看。”曹仙儿起身道。
王叔文常来常往,实在已将自己当作了曹家的男主人般,听着动静不对,如何还能安睡,当即也掀被下榻,扎好衣袍,想了想又提上佩剑,将曹仙儿挡在身后。
他轻轻启开屋门,见到院中情景时,着实大吃一惊,三步并作两步地跨了出去,喊道:“小殿下!”
只见一位浑身湿透的中年妇人紧紧搂着一个四五岁大的童子,踉踉跄跄扑到王叔文跟前:“阿弥陀佛,王侍读你果然在这里!”
王叔文识得这妇人是东宫的保姆顺娘,她怀里瞪着大眼睛一声不吭的小儿,乃当今太子李诵的长子,皇长孙李淳。
假母在一旁道:“啊哟,郎君和仙儿昨夜可是喝多了,外头恁大的动静,你二人似也不省得。天塌下来哩,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她一边叨叨,一边脱下棉袍想给顺娘披上,靠近时闻得一股血腥气,忙忙摸了一把顺娘的后背,凑手一看,满掌鲜血,登时吓得一跤跌在地上,张着嘴巴只知喘气。
顺娘不理会她,使尽气力将李淳往王叔文怀里推,断续道:“王侍读,泾原军打进宫里了,陛下和太子不知所往,萧妃和王良娣也找不到,老奴在东宫听得那些甲士高喊要将皇室宗亲找出来,老奴怕遭遇不测,慌乱间只得带小殿下出宫。”
她到底是宫中当差之人,见过大场面,头脑机敏,性子也格外坚韧些。大乱当前的须臾间,她想起自己的金兰姐妹曹阿奴,又知太子侍读王叔文贯与这曹家往来密切,且平康坊离皇城最近,当机立断便往此处奔来避难。
彼时丹凤大街两侧包括崇仁坊在内的各坊已布满将卒,顺娘穿坊而来,在永兴坊附近正遇一队甲士。情急中,她托着李淳藏身于街边水沟,方躲过一劫。她一心逃亡,身上又浸了冰水,竟不知自己从东宫奔出之际,背上已中了流矢。
王叔文一边听她急述原委,一边分心倾听坊外音响,果然北边皇城方向人声嘈杂。此时他已来不及细想旁枝,念头闪烁中只在盘算如何保全皇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