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物,还嫌弃不够泥泞!再把水洗泥路,老子就用你的血洗兽皮。”骂完,马三丢了两个小桶给他,从他的脚后跟处开始往低处滚,就像被切下的脑袋在地上翻滚。
秽浊的小路就像是被剁烂的巨人腿,显然没有因为他泼洒的水而变清澈一些。几片树叶漂浮在上面,有一只青蛙跳上树叶踮了一下脚。随即,它纵身跃进河边草丛,留下呱呱两声,就已被一个河浪吞噬。
望着滚滚而来的小木桶,他心中滋味万般。不用怀疑,定然是田老头私下又给了马三好处,否则无利不起早的奴头怎么可能突发善心?按照昔日对经验老者所承诺的,他还是朝马三投去复杂的目光,而后点个头表示感激。
马三翘着锋利的下巴割过矮枝,对他的感激视而不见,右手握着长鞭,晃荡着小身体朝棚屋摇去。三四条尾巴吃饱泥水,向后拽着他的上半身,远远望去就像是单薄的不倒翁滑稽至极。身躯和尾巴在每一步之间拔河,身边帮手迈一步,得等马三两步。那小短腿就像半截长的竹筷子,在回棚屋的路上跳跃。
挑夫窃窃似笑,不敢惊动路过的阵风。
倏然,小短腿在一棵大树下停了下来,奴头的后脑勺长了眼睛似的,“看什么看,没吃饱是不是?”马三爷的鞭子狠狠地抽打着一边的大石块,吓得其他人连忙侧身。随即,啐了几口黄色唾沫浮在水面。唾沫顺势而下,被一块黑石拦住,随着泥水涟漪而逃,马三才摇着滑稽的身体离开。
伫立在河边,他躲在树下,朝着曾经生活过的石洞方向望去,最后目光停落在竹海。长屏,那似乎是个很遥远的梦。如果没有长屏之行,就没有今天该死的一切。然而,正如田老头所言那般,这世间没有如果。所谓的如果,不过是昨天的选择,今天的承受。自作自受就是这么来的。若不是好奇心作祟,这一切都不会开始。才刚反省一会儿,他便放弃了,抱怨和后悔都无法把昨天从天穹里揪出来洗刷,又不是兽皮。不得不承认,经验老者不做田老头时所说的一些话,有时候还是有几分道理。
他真的是想念热泉泡澡的滋味,哪怕洗个脚都行。还有那水芹炖肉,真的令人垂涎三尺。
一道鼻息射出,将他拉回河边。“想都别想,竹海里的东西可不比牛扒皮和马三善良。”田老头看穿了他。“上一次,你是侥幸。别自以为是,你又不是铜墙铁壁。”
他急忙伸出抹去嘴角的口水。
鹰眼躲起来,不代表什么都看不见。是的,每次在河边挑水,破左耳都无法抑制丢下水桶,撒腿就跑的冲动。可他不知道往哪儿跑,又能去哪?现在除了田老头,已经没有谁会揪他耳朵了。
“站住!”
“小东西,该死的,你站住!”
环顾四周,好像在叫他?应该是叫他,除了他,其他都是大人。他立即停下了脚步,小桶里的水又往外泼了许多。他抬起头循着尖细的声音,一眼便找那个叫唤他的人。
天啊!他捧腹大笑,腹部直抽疼。
十来米远的木楼台上站着比自己高一头的男孩,活脱脱是另一个牛扒皮。只是看起来年轻了许多,也,没有那么肿胀,这分明就是一个小扒皮。
另一道声音叫嚣起来:“聋了吗?小公子叫你,还不回答,找死!”
惊觉失态,立即收回笑意,置换上一张此刻属于他的脸。只见小扒皮身后站着一个怯懦如自己的男孩,与他一般年纪,却是个正常人。然而,男孩穿着服饰比他厚实华丽,说这话的时候男孩把下巴抬得老高。
他是个哑巴,所以用点头当作回答。
破左耳习惯性地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在这里,你可不能说“是”以外的闲话。将木桶立在平坦的地方,他走上前,再度忍住笑意。因为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白萝卜,比那个二少主可肥多了.......
“陪我玩!”小扒皮伸出好几节的手臂指着他命令道。两颊耷拉下来的雪白肥肉晃动着,将他的鲜红小嘴没入其间。“听见了没有!”
小扒皮简直就是山上的多肉植物,不断膨胀,完全没了人形。
“哑巴了,为什么不回答?”那个男孩嚷道,伸出食指点着他。
闻声而至。“小公子,我们的水缸还未满,必须继续挑水,否则马三会用鞭子抽死我们的。”田老头立即赶上前回话。“臭小子真是个哑巴,只会点头摇头,绝不是故意。”若不是田老头屡次挡住,野人之怒恐怕早已烧毁了皮革店,不会至今还能蛰伏在胸膛里。
他伫立原地,任凭笑意在腹地翻滚,咬紧牙关,绝不能松口,否则笑意将一泻千里。
嘴皮向外翻开,声音流了出来。“这里的一切都是我父亲的,将来都是我的。店是我的,屋子是我的,包括你们,统统都是我的。从现在起,你不用挑水,只要陪我玩。”小扒皮跺脚,指着周围的一切宣誓道。
木台子即刻飞起尘土,咯吱咯吱直响,举起木台的四根木桩颤巍巍往深处埋头。
“可是他就是个哑巴。”田老头还在努力,“一点都不好玩。”
“哑巴?真哑巴啊。”小扒皮撅起两片肥厚的红肉,一脸质疑,旋即张开道,“那就玩点头摇头。”细长的缝隙里兜住两点光亮,估计眼珠子从来没见过世面。
那缝隙扩大时溢出的天真眼神,就像无辜的刀片似的,破左耳一见立即浑身寒颤。若是牛扒皮是一把大刀,小扒皮就是薄如蝉翼的刀片。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割上一刀,更似长屏里无处不在冰滴子。
“要不我陪你玩。”田老头就是不死心。
“你太老了。”小扒皮满脸嫌弃,摇头拒绝。“不好玩。”
“还不快快谢谢小公子。”那男孩说。
破左耳抬起头,细看了一眼,那男孩和雾蟒溪里站着的小女孩很像。
弯腰驼背低头,“当然,小公子,只要您开心,我们做牛做马都心甘情愿。”田老头放下肩膀上的挑水扁担,恭敬听话。“臭小子,快点头致谢。”他按下了破左耳的头,如刚见到牛扒皮时一样用力。
“管家,赶紧给他换身赶紧衣服,别弄湿我的新地毯。洗干净了,送他到房里,我要骑马。”小扒皮掩鼻说,然后扭着宽大的肥臀离去。
小男孩紧随在后,怕丢了宝贝似的。
不知何时从何处窜出一个人,“是的,小公子,马上就给你洗干净。”一个阴阳怪气的男人,回答离去的背影,转身就恭喜他。“哎呦哟,还傻愣着干嘛呀,等人请你哪。也不知道拜了那路大神,算你前世修来的福气......嘻嘻,小公子要骑你哦。以后你吃的可都是小公子的食物,穿的都是小公子的衣服。恭喜你,从此富贵。”
阴阳怪气的男人翘着兰花指,声音令人徒然长一身的鸡皮疙瘩。而他身后站着另一个更为诡异冷峻的男人呢。此人裹着厚实的白衣,紧皱着眉头,脖子向后仰去,毫不掩饰一脸的嫌恶。
他嗅出一股特别的气息,不属于皮革店所有。此人眼睛,比起马三的冷漠更甚几分,完全就像幽井,没有涟漪。这是根本没有把任何人看进眼里,他的眼神始终关注着他的衣服是否会沾惹污水。“快去快回。”神情淡然,声却如利刃出鞘。
“是,大总管。”管家立即领命。
竟是皮革店的大总管!
田老头抬起下巴,直视一眼,迅速低头。
谁都听过这名字,一直活在所有人的嘴里,只是从未见过活人。破左耳拉着田老头的手,手足无措仿佛一个即将离开母亲的孩子。
田老头推他紧跟上管家,连忙交代道,“小心谨慎,随机应变。”
现在缝上,来得及吗?他的胸膛下一片哀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