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魁梧男人有着野人勇士一般的身形,毛发旺盛,高挺鼻梁上架着的眼睛更是黑白分明。浓黑眉头横亘在倔强的眼眶上,有种说不出来的气势。
奴头脑袋后仰,目光追上。“你你你,你们都吃雄心豹子了,活腻了是吧!”马三有些错愕众人的围观,意犹未尽握紧长鞭的手抚摸着手柄处,那是铁制的黑色蛇头。“还不干活,误了工,都小心你们的皮。”直冲着呆愣愣的人们发泄余怒。
魁梧男人如磐石纹丝不动,根本不畏惧马三的鞭子。或许,是身高的压迫,使得奴头先泄气,竟不战而败。
“有一天,要你好看。”留下了狠话,马三扭着屁股离开,姿势颇为滑稽。
他从未见过这样魁梧的男人。
酒气呛鼻掠过他,之后马三骂骂咧咧渐行渐远,终于听到躺椅上传来雷声般的鼾声。
年轻的男人飞身上前,搀扶起血肉模糊的男人,满眼焦急,眼眶潮湿。男人抬起头,安慰年轻男人,破左耳才发现那是一个老人,只是头发还有残黑。
老人支撑在年轻男人肩上,拖着伤口,一拐拐地挪动,好一会儿才回到了石台,再度刷起兽皮。年轻男人似乎比自己大不了几岁,他时不时抬起眼关注着老人。目光与破左耳相撞,老人立即埋下头。好像,老人长眼睛,不是为了看人,而是看手中的兽皮。
忘记时间过去了多久,他们就这么无休止地干活,没完没了的。直至最后,他再也感觉不到麻木的身体和四肢有任何不舒服的感觉。只是动着,甚至有些时候,他都不知道双手在做什么。有那么一两回,他的脑袋已经昏昏欲睡,刚要入梦,又立即惊醒。然而左手还是为此付出了代价,食指上的指甲面被刷掉了一小块。
野林泛灰,犹如他们沉甸甸的眼皮。
酒气游了进来。“今天要是干不完,小心马爷我扒了你们的皮做灯笼卖给城外酒肆。”马爷一醒来,就提着鞭子嚷道。他在地板上疯狂抽着鞭子,劈里啪啦直响,腥臭的血水四处飞溅,其间还夹着许多难听的脏话,已示威严。
“小心点,眼下这些畜生不太好找了!”马三指着干活的人们小心手劲,“你们的皮就算全部扒下来也不够凑数一张,都给老子睁大眼睛。”高高的颧骨耸立在红眼下,鼓起的肚子直向前冲,张大的嘴巴还没有嚷出响声,就吸了回去,奴头僵在原地。
随即,棚屋颤抖起来。
一阵脚步声钻入每个人的耳朵,远远就看见那肥头大耳的牛扒皮,在四名壮汉的拥护下朝着棚屋走来。在两腮的肉堆中,牛扒皮硬是挤出了一丝善意。在破左耳剔除完十个指缝里的肉渣时,终于由壮汉推着轮子木椅来到马三背后。
奴头挥舞手臂,“继续干活,别停,要是耽误了,小心你们的皮。”马三又吆喝起来。
转身,立即低头。“牛老板,您怎么亲自来了。”马三立即低下他虔诚的脑袋,柔声细语。“有什么事情,您让人传个话,马三绝对不敢怠慢。”
不知道刷在这层皮上,手感如何?握着手中的刷子,他暗忖。
“刚来的两个新东西干活起劲吗?”牛扒皮的下巴又抖了起来。
“还不错,小东西瘦归瘦,力气倒是不小,就是刚来,什么都不懂,还得一番调教。”
“恩,叫他们过来。”下巴如肉扇轻翻了一下。
小短手臂指着他和田老头。“新来的,看什么看,就你们,老东西小东西还不过来!聋了啊,叫你们呢”马三大声嚷叫。“腿残了是不是,敢让牛老板久等,小心你们的皮。”
“来了来了。”田老头放下手里的工具,拽着他疾跑至牛扒皮面前。
“来了,马爷好。”田老头朝马三哈腰,旋即抬起头,看得痴呆。“原来是今儿能再见到活菩萨,不怪早上眼皮直跳。”
闻言,他差点翻白眼,立即轻压下巴,怒息冲向地面。
果然还是这三个字实用,牛扒皮再度露笑。缓缓伸出萝卜五指,接过壮汉手中的土烟猛抽了起来,食了一大口缓缓吐纳青烟,扭扭曲曲变肥化淡。呲出的黑黄龅牙挂在嘴唇外面,低头朝着破左耳吐出剩下的烟,呛得他咳嗽好几下。
“没抽过吧?”牛扒皮笑了起来。
“他毛都没长全乎,”马三附和,“哪里见过这个。”
“多谢牛老板。”田老头道谢。
他不知道田老头为何要谢,谢什么。要是给几块肉还行,炖的烤的,他都爱吃。
田老头的话教人不得不信;好话和大肉、美酒一样,人人爱,真假不重要,重要的是刚好受用。每个人都有特别喜欢的一句好话,因为深知自己没有或者不信,所以特别渴望。牛扒皮赚着性命的钱,却最爱听别人谄媚地叫唤他一声“活菩萨”。
对此,他半信半疑。“那你呢?”他曾如此问田老头。
“臭小子呢?”田老头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你就喜欢听有关力量方面的好话。比如勇士,厉害啊之类的。”看着野人皱起来的眉头,继续解释,“这就是人性哪。如果看清楚自己,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后,还能端得稳当。那无论别人说了多少斗阿谀奉承的好话,你都不会因此飘飘然。”
他的的确确对勇士而字特别在意。“那你呢?”他不打算轻易让田老头逃脱。“你最怕别人说什么?”
“世间哪里有别人,不过是自己太渴望了,于是送上门任人哄骗宰割,丢了性命却怪别人心狠手辣。”田老头答非所问,“老子最怕......最怕女人的喊叫声,教别的男人听见了,嘿嘿,那得多惭愧难过。”
田老头一直在逃避回答。“你到底怕什么?”他有些焦急,“拐弯抹角就是你所谓的人性?”
“天作孽尚可存,人作孽不可活。”
“不说拉倒。”耐心耗尽,破左耳放弃了穷追猛打。对于“天作孽尚可存,人作孽不可活”的理解如身在云雾中,灰蒙蒙一片,不可辨识......
闻言,牛扒皮一脸得意,仿佛已经金身幻化。
马三立于右侧附和陪笑,有狗仗人势之嫌。
田老头一脸傻意站在左侧弯腰,不知苦乐。
而壮汉黑着脸如石像般在后头杵着,仿佛别人都盯上了他们口袋里的金币般紧张。
“马三,可有苛刻你们啊?”牛老板轻声询问,“说实话,不怕。老爷为你们做主。别怕,老爷我可是和武心肠最软的人,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啊。”
“没有,这是绝没有的事。活菩萨,马爷待我们父子很好。”田老头连忙回答。
那张脸皮笑肉不笑。“恩,那就好,你们要好好听话,老爷我不会亏待你们。”牛扒皮终于挪动着木椅离开了棚屋,一路嘎嘎嘎嘎奏响,整个棚屋再度颤抖。
环顾四周,在一张张锈迹斑斑的面庞上,他竟看不到任何起伏。冷静如废铁打造成的面具下,皆挂着凹凸不平的伤疤。
田鼠都有喜怒哀乐,而他们的脸上似乎什么都没有,树林里的残根断肢好歹还有腐烂之相......破左耳有些怀疑他们都是石头人,风吹日晒雨淋都不改面色。不!石头是会变色的。
从那以后,他们尽量不引人注目,就像他们本来就是被抛弃的卑贱者。算是,彻彻底底默认了自己活该就是东西的命运,从此虔诚。
也不知道时间的某个尽头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