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天暗地的一日,等到田老头拉他时,破左耳才知已深夜时分。
抬起麻木的手臂,支开没有知觉的腿脚,好一会儿,他才勉为其难把自己挪回草棚。随即,像个木头往后一倒,直挺挺地瘫在半湿濡的枯草堆上,眼皮砸落,坠落混沌之中,无梦。
天浑浑噩噩,人昏昏噩噩。
鸡啼人未醒,身子却如僵尸,惯性坐起,眼屎糊住了他的眼睛。迷糊中,隐约可见冒着热气的稀粥,就在脚掌前两臂不到的铁锅里。
田老头给他盛了一碗,“吃吧,他们的眼睛对食物,就和老鹰捉小鸡一样。”
囫囵吞食不知馊味,不知道昨日人,也不好奇今天事。等他的肚子稍有暖意,锅底已一干二净,连最后一粒米也教人抢了去。锅底是他近来见过最干净的一件东西,与四周显得格格不入。
他又支开沉重的腿脚,木头人似地挪动身躯,几乎能听见每个关节都在哀嚎。一个接一个,他贴着田老头,跟在队伍中走向棚屋。
脑袋,已是最没用的东西,根本没有机会可以使用。若是上面长着眼睛、鼻子和嘴巴,还有耳朵,丢掉倒是可以省下很多力气。脖子越长越细,只剩下竹子粗大;脑袋越胀越大,沉重如牛站立。兴许不知道什么时候,脖子再也支持不了脑袋的重量,嘎一声就折在肩膀上。
经验老者插队贴在野人背后。“臭小子,给。”田老头往他手心里小半个地瓜,和一块炭似的,还余着热劲直钻手心。
污发为帘,他连忙把地瓜塞进嘴里,连皮带肉,很糯很甜,还有苦涩的焦味。如果不是田老头时常会在耳边叽叽喳喳叫个不停,不间断惹他怒火攻心。也许,他真的即将变成东西,像其他男人们一样行尸走肉,不知死活。再过一些时日,心肺都越来越小,最后和竹子一样,空有一层皮囊。
扯出一道缝隙,他窥视四周,没有一丝生气,宛若整座伶俜山已经枯萎,弥漫一股绝望的腐味。
这种无形无色无味,却可以令人丧失心智的力量,比蟒蛇缠人,比竹鬼可怖。
遇见竹鬼,大不了奋力一搏,死了也就死了。可是做东西的日子越长,就越死不了,压根儿就不记得还可以一死了之。这段时间,他已觉得野人之怒正在熄灭。
而其他人对蔑视毫无羞耻,对挑衅视而不见。就算有人与他们脸贴脸、鼻对鼻,他们只会移开脚步继续干活,就像越过障碍似的。然而,他们却牢牢记得马三的咆哮,心里脑子里都烙印着长鞭铁刺抽打的痛苦。
他们彻彻底底成为牛扒皮所的一件东西,日以继夜干活,不求额外报酬。
若不是还有一双眼睛属于田老头,若不是抬头就能看见鹰眼缩成黑豆镶嵌在眉心,他真的以为自己生在地狱。若是有地狱,应该不过如此,灭人生气,活如死物。
小野人阿敢的身影倏然站在眼前发出嘲笑声,他伸手猛力一抓,却徒留空拳。
皮开肉绽的伤痕如毒药般慢慢腐蚀人的心智,毒物入髓,独剩下空皮囊在动。虽然活着,却早已失去三魂七魄,人不像人鬼不是鬼。大部分东西的双眼里,你看不见任何东西,包括做人最基本的喜怒哀乐。当马三的长鞭,接二连三鞭打着他们满是伤痕的躯壳,他们也只是发出痛苦的哀嚎,抬起的眼睛里只有恐惧,没有愤怒。
这简直就是一个活人地狱,装满了东西。
日复一日,一老一少已然把为人的执拗抛弃,和原先在棚屋里干活的男人们没有任何不同。
他们开始忘记了原来的自己!一切记忆变得模糊,然后如烟淡淡,最后放下手臂里反抗的力量,吹灭了胸膛里的心火。如今他们只要顺从、乖乖听话,甚至不发出声响,马三的鞭子就不会落在他们的背上腿上、身上的任何地方。
若是野人之怒熄灭了,他的胸膛空了,那必将呆滞如稻草人,双臂像是被狂风直吹的袖子。
从前在石头洞里,破左耳还会想想明天是抓田鼠还是兔子什么的,又或者摘些野果野菜。实在厌烦白爷爷,就找个山顶吼叫几嗓子,憋屈的怒气自然而然熄灭。可是现在,他的脑子空荡荡的,什么想法都没有,任劳任怨如牛一样,低头就干活、闭眼就睡觉、张嘴就吃饭。有时候,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再也不会说话了,就这么做一辈子哑巴。
在他提出怀疑之际,田老头总毫不犹留情地说:“野人王不过如此,不堪一击如小树枝,轻轻一碰就断了。阴城铁定是去不了了。还是洗洗睡吧,明儿一起就分道扬镳吧。反正白爷爷那把老骨头,估计已经被折磨得差不多了,救不救横竖都是几根骨头。”
“我比石头还硬。”他随即反击,自然是在周遭无人的时候。“绝对不是什么小树枝,”他双手插着腰,“比大树还粗壮。”
“很好。”田老头赞道,“要的就是这股能伸能屈的骨气,否则别说阴城,小小皮革店就能把你吓傻咯,还痴心妄想闯阴城,趁早给老子滚蛋。”
那里的东西,又是什么样的日子?他的脑子里长不出任何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