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碎石散土倾泻而下,他一个字也没有听懂,整个脑袋嗡嗡作响。“关女人什么事?你进入暗夜钢军就凭一张嘴。”
“臭小子,你真该照照水,看看自己模样,哪点像个野人王,”怒火窜上田老头的脸,“想必养大你的不是什么白爷爷,而是白奶奶吧。”
“你才是女人。”他听出嘲讽。
“嘿,这时候,你又听懂人话了。”田老头咧嘴发笑,“难道你的脑子是个竹筛子,还能过滤不成。老子瞧你一点都不笨,就是装傻。”
腮帮子鼓起,“你说话像山崩,哗啦啦一下子埋死人,我来不及听。”他到处实情。
脸色骤然一变,随即松开五官,田老头道:“你说人话完全没有一丝野味,怎么听起人话就听不懂呢?”
他像只青蛙一样鼓着脸,咬着舌头,迟迟憋出一句话。“说话学你,听话学不来。”终于道出实情,犹如卸下背上的那只老虎般轻松。
闻言,田老头用食指摸着下巴来来回回,尔后双手一摊耸耸肩。“你不说,老子怎么知道?”乍然瞪大眼睛,满目惊色,歪着脖子看着他,眼神游走在野人的五官上。“这一路,你不会都没听懂老子说什么吧?”
他低下头不语。
只剩下,乱草和小虫在窃窃私语。
一声深沉的叹息,气息刚出口鼻就被雾色吞噬。“老子真是对牛弹琴,还自以为是高山流水野林中,伯牙子期一相逢。白日做梦哪。”田老头拍打着自己后脑勺,啊呀一声惨叫,随即,脸色比雾色沉重,攫住他的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臭小子,是老子不对,老子和你道歉。”摸着他的脑袋,又是一个深呼吸,“你还是个孩子,还是个野人,能说人话,听懂人话,已经很了不起。何况,这些时日,你进步神速,老子都忘了你是个野人,权当你是人族里长大的孩子。”
他后退一步,半信半疑道;“你真的都听懂了?”经验老者的嘴皮子啪啪啪,能把活人说死,死人说活。
“废话!”田老头怒目瞪眼,“难不成这些时日,老子都是在自言自语,你是野人,老子可不是疯子。”
乌鸦掠过头顶,留下叫声,他听着心慌。
田老头也后退两步,空出距离观察他,眼神在野人全身上下搜索。“臭小子,你不会是害怕了吧?”
“我什么都不怕!”
“你不会是自卑作祟吧?”
“自卑是个什么东西,你才自卑。”完全不过脑子,他将话丢了回去。
“原来如此啊!”田老头重新凑上前,挤掉他们之间的空隙。“臭小子,你太聪明,居然知道鹦鹉学舌。只是啊,这招不能就用,拾人牙慧,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你得真懂人话,会听会说会写。目前会写就算了,先学听和说。现在已经学得很像了,几乎没有破绽,但是人族不是个简单的地方。一个人说一句话,你懂了,但是十个人,说同一句啊,可能就有十个意思,你得每句话都能听出其意。”
空气稀薄,霎那他几乎窒息,踉跄后退几步,“人话太难了。”
田老头垂下脖子贴上来。“你的人话到底谁教你的?”左臂环上他的肩膀,“白爷爷?”
“不是。”他扭头吸气,“山脚下的人族。我时常要下山去借酒,”犹豫不决,他一咬牙,“趴在窗户下学来的,最早是跟着山里猎人学。”
爆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臭小子,真有你!趴墙根都能把人话模仿得这么像。”田老头的胳膊紧紧环着,成圈套着脖子。
他完全感觉不到勒劲。“真像?”兴奋烧着他的脸颊,热辣辣的,就像站在篝火前烤着一般。
“要是不像,老子这种老油条,能一路上当受骗吗?”田老头将他一推,两人面对面而立,随即,双手抓住他的肩膀,“臭小子,你可以怀疑你自己,不要质疑老子。老子走南闯北,经验老者闻名长屏,要不是你滴水不露,老子能一路和你白扯那么多。”嘴角一努,鹰眼重现,“说!臭小子,你到底听懂多少。”
“一些。”
“具体点?”
“短的,慢的。”他据实作答。
用力捏着他的肩膀,田老头语重心长交代道,“臭小子,老子和你什么交情?我们是一起从竹鬼嘴下逃生的幸运儿。这可是过命的交情,老子就差没把这里刨开给你瞧瞧,”他指着胸口对野人说,“你得信任老子。”
“那你就死了。”他说。
田老头用指头节敲打着他的脑袋,咚咚响了好几声。刚张大嘴巴,立即挤出难看的笑容。“这是个比喻,不是真的要打开,是表示诚意的意思。”
“那你就打开,不打开看不见。”
一巴掌盖上后脑勺,“臭小子,你个狼心狗肺,老子死翘翘对你有什么好处?”田老头怒骂,唾沫浇他一脸。
他认真地了想了一会,“没有。”
“就是嘛,老子得活着,你才有好处。”
“是什么?”
“日久见人心。”
一双双血红色的眼睛挂在野人面前。“人族的心都是臭的,信不得。”他想起了雾蟒溪里的那场恶斗。
一声长叹。“臭小子,你要是继续和老子作对,觉得老子不值得信任。那不用去那皮革店,反正去了横竖也是死路一条。与其暴毙在牛扒皮手里,老子不如给自己挑个风水宝地,好好享受最后的人生。”田老头看了他一眼,“至于臭小子你啊,爱干嘛就干嘛。反正你喜欢一个人,野林之大,总能容下一个野人。至于那个可怜的白老头,唉,但愿他下辈子捡一个有情有义的野孩养吧。”
四周的雾气都赶来看热闹,“怎么信任?”他抬起头问。
“就像你和银狼。”
“不可能。”他拒绝。“银狼和狗崽子一样大时,是我救回的。”
“老子也是你从竹海背出来的。”
雾气完全不喜欢经验老者,团团围住野人。田老头那头越发清亮,是晨色,而他就像个浓雾团子。“你是人族,是经验老者。”
田老头现出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所以信不得?”
天色不如他的心情浓墨,鹰眼再度攫住他,仿佛立即要将他从泥洞里抓出。手指头戳着大腿根,他渐渐低下头不语。
没有意料之中的暴怒,田老头再度环上他肩膀,“臭小子,老子为人极其不靠谱,这辈子的确骗过很多人,但是对你,老子没有恶意。你应该用这里感觉,”他指着野人的胸膛,“老子能不能信?只有你自己能感觉到。如果你感觉不到,老子就算说到口干舌燥,你也是不信的。你可以不用全心全意信老子,老子也没有打算对你全盘托出,但是如果你愿意信老子一部分,信老子愿意和你合作同行,就足够了。”相比往日,一字一句皆放慢速度。
包裹住身子的雾气随即溃散。“好!”他听懂了。“我知道合作。”
“就算嘛,众人拾柴火焰高,从蚂蚁到狼,你告诉老子,它们那个小东西是孤零零地活着,完全不和别人一起合作的?”
“我是野人。”他昂首挺胸对视鹰眼。
“孺子可教也。”田老头露出了满意的笑容。“来日方长,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默默把这句话记下来,像一个个大小不一的石子串起来,却不解其意。宛如这挤来挤去、变化无常的晨色,他又茫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