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的草大概都成草鬼草妖,同心协力织成一张渔网,争先恐后抓住他的脚后跟。仿佛是一只落网小鱼,破左耳只觉浑身无力,双腿越来越沉重,重得几乎要提不起。
山林逐渐矮小渺远,陌生景致缓缓映入眼帘,脚步渐缓。
风催狼头,声声急切,伶俜山向后奔跑逃命,绝不回头。
山色远伫,和武郊外一片草地铺在脚下。这并不是他第一次踏入人族的地界,草还是草土还是土,然而心中异样,难以言表。
身旁最近处陌上站着一排参差不齐的稻草人,躲在蟒树后,披裹着如枯叶的浊衣。一见陌生人靠近,立即命风吹起浊衣,发出哗啦啦的警告。
“别哭丧着一张脸,好像死了爹娘似的。”田老头扭着脖子,回头看了他一眼。“年纪轻轻,看起来和一块腌菜干似的,瞧瞧老子,一夜能决斗到天明。”
四周翻滚着阴冷,宛若野林已经到了最绝望的时刻。“山都跑了,爷爷死了。”不知为何,倏然他的心情和浓雾一般颓废,越走越浓郁。
“还没有找到尸体,不算。”田老头挥手否定。
倏然之间,放眼都是灰色,越来越浓郁的灰色,不知是光无力还是黑暗废柴?“母狗死了。”他低头看着脚面上的霜气,有气无力浮在鞋头上,竟然也是灰色。
鼻翼上的毛孔如同干涸的泥土,每个都争先恐后撑大嘴巴。“又不是你养的。”经验老者不擅长安慰人。“它没喝你的奶,你也没奶喂它,正好互不相欠。”
左鞋头往地里砸入,野人停住脚步,发现经验老者的背脊泛着冷飕飕的光,宛若是灰色的岩脊往前戳。“队长死了,他的爹会伤心。”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背脊上飘起的几根灰白色的发丝。
“管他,又不是老子生的。”田老头回头看他,蹙眉片刻,舒展后告诉他。“白发人送黑发人,伤心难过是自然的。可那小子也算是死得其所,毕竟小小年纪就扛起了一个家族的兴衰。这些年,阴城的贵族表面上和颜悦色,实际暗下里却是波诡云谲,杀机重重。队长也就是这样被拱出来的倒霉孩子,毕竟谁家的孩子谁疼。他爹若不是没有办法,岂会割了心头肉往狼嘴里送。”
“他是好人?”破左耳疑惑了。
田老头收起急躁,目光深沉,真如慈父。“他只是个涉世未生的贵族子弟,赶鸭子上架有心无力。肩上那担子太沉重,就算是他父亲也扛不起,何况是一个单纯的孩子呢?”
“他一直和你作对。”
“老子是出头鸟,队长若是压不住经验老者,如何树立权威?”
“你没当他是队长。”这件事每个士兵都看得清楚,不仅是野人而已。“如果你服他,不会把他送给竹鬼。”
哈哈哈哈,一阵仰头狂笑。
“臭小子,你太抬举老子了。老子没那个能耐,队长是为了他的家族荣誉深入竹海。”田老头话锋一转,指着前方的一片隐约。“前方就是皮革店,兴许我们能落脚,只是那店主不是个善类......你要是不肯合作,乖乖当个听话的儿子,老子真是命不久矣啊。”
好硕大的一片阴影,浓雾越来越急躁,风困入其中,无法逃窜。“你连鬼都不怕。”他实在想不出,经验老者竟然也有发怵的时候。
“人哪,大部分时候比鬼还可怕。”
仿佛有竹鬼趴在背上,背脊抽着冷颤。“那就不去。”他立即拒绝,脚跟后移。
“必须送上门啊。”田老头的五官纠结在一起。
前方躺着一座木桥,摇晃着身躯跨过激流。桥跟前,他停下来,左手抓住田老头的胳膊,仰面等待解释。
“臭小子,那里有我们需要的东西。”田老头用肩膀抖开他的手。
“什么东西!”他反手攫住田老头的袖子。
鹰眼直钻野人的眼睛。“你又怀疑老子?”田老头一脚已落在木桥上,放慢语速。“要卖你早卖掉,何必送到皮革店?中途转这么一手,老子还能得个屁钱。臭小子,你知道皮革店老板叫什么?人送外号牛扒皮、扒皮鬼。就是你到了他手里,哪怕是白骨,他也要把骨皮扒拉下来。总言之,不管是人还是畜牲,只要落到他手里,都必须扒一层皮。你实在高估老子了,这方面,老子和野人一样蠢。”
扒皮!雾气化成猩红血丝流游,昔日猎人对山上动物如何扒皮,至今历历在目。“我们什么都不需要。”他立即后退,阴冷如荆棘钻进骨头里。膝盖骨骤然发僵,犹如那些动物的腿骨卡在缝隙里,动弹不得。
经验老者的面盘如迷雾下的远山骤然堵在野人的鼻子前。“山上,我们是回不去了。”田老头的胡子已经长了出来,根根短促却坚挺。“眼下,到处都是搜山剿野的各路士兵。”转头指着炊烟方向告诉他。“唯一的生路在人族,可是城里需要通行证才能安生立命。”
狼头山在迷雾里晃着隐约的头颅,时有时无,全凭雾浪的心情。“可以回山上。”他的胸膛有些干瘪。
伸长脖子,田老头颇为严肃地眺望早已模糊的伶俜山,吸着嘴角问:“山上有哪个野人部落可以收留你和老子?”脖子后伸,“哦,那个小野人阿敢?”
旧人旧事重现浮现,“他不会。”他咬牙切齿回答。
“那你有什么相好的小女孩吗?聪明勇敢还好看的那种。”
“没有。”
“哦,那只能去折腾通行证了。”
他的脑袋并不小,却已装不下人族的东西。“通行证?那又是什么东西?”他挠着头发,头皮上好像被蜜蜂当成窝了,脑壳里尽是嗡嗡嗡的叫声。
“那是个能让你在人族里自由行走的宝贝。只要有了这宝贝,老子就可以带你去人族地界溜达了,然后才能到处打探,你的白爷爷究竟是死是活?若是死了,尸体在哪?我们也好寻回,替他老人家找个宝地安葬。否则,变成孤魂野鬼,忒可怜了。”
自然先前那些活在胸膛里的话也是忽悠无知小孩的。然而此时,经验老者的表情看起来十分诚恳可信。
“怎么偷?”他颤着腿跟上去,忍不住问,“牛扒皮是猎人?我见过猎人扒皮。”回忆总是血淋淋的,犹如鼻尖前的湿润。“有些猎物掉进陷阱里,破坏了皮毛的完整,猎人索性就当场扒皮烤着吃。”
田老头的胳膊挂在野人脖子上,说:“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虾米吃水,水落石出。”随即,一巴掌盖在野人后脑勺上,却没有用全力。“老子打儿子,儿子打耗子,耗子打墙,墙倒屋塌。”
如果不偷匕首,一切都不会变。“怎么偷?”可除了这个方法,他暂时想不出其他。
“那宝贝都有名有姓,可偷不来。”田老头停下来,回头看了一眼。“还得去找牛扒皮,这座大山兴许能暂靠一时,反正死马当活马医了。要不然单凭你和老子,就算够塞城卫军的牙缝,还有暗夜钢军那张大嘴,何况还有看上你的白萝卜和白萝卜他哥。就你和老子这点肉,哪够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