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破卓尔”三个字,他才愿意确定此人的身份。除了田老头,没有人会叫他“破卓尔”。然而,这体味,若不是难过淹没了鼻子,他绝对一闻就可以确定。
整个野林都在颤栗,不知道哪里又将会顷刻崩塌,仿佛伶俜山只是一个易碎的破碗,再也经不起任何动静。
雾气缭绕,轰隆隆的巨响犹在耳畔,他的目光变得短促,呼吸越发凌乱,脑袋里更是装满了泥泞,无法思考。强忍着破体而出的痛苦,好像石洞那一头的大火已经将他吞没,烧成黑炭,只剩下灵魂在奋力一搏。
“臭小子说话算数?”田老头不信。“说谎的野人可成不了勇士。”
脑袋快要与脖子分家了,他只好再动了两下。当田老头三个字钻进双耳时,犹如稀薄的阳光射进胸膛,打散了身体里如浓云的恐惧。起码,田老头不会真掰断他的脖子。
然而,田老头又拖着他前行了一段路。
“好了,应该可以了。你现在乖乖待在这里,老子去打扫一下痕迹。”田老头把他放在小山丘的树下,抓住他的双肩,瞪着他的双眼,严肃交待。“臭小子别大声喊叫,要是害死老子,老子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他还来不及回答,天拉头摸着发疼的肩膀,低声咒骂,“真狠的爪子哪。臭小子,你的指甲和刀子一样锋利。”暗夜钢军的盔甲上新添多条深深的抓痕,仿若与猛兽恶战了一场。
“我不知道是你!以为是什么猛兽或猎人......”他低下了头,随即意识到自己完全是正当防卫,便将下巴直耸。“是你先下了死手。”
“猛兽会抓你跑啊,还不一早就把你撕成两半,就地喝你的血吃你的肉啃你的骨头。”田老头压低声音继续骂着,“要不是看在你把老子拖出长屏,这会儿,老子早把你的小脑袋当蛇头一样扯断。哎呦,疼死老子了。”
“谁扯断谁的脖子不一定,决斗后才知道。”他说。
“决斗?你还真健忘乐观。臭小子,你的指甲是不是从来没有修剪?简直就是一铁耙子。”
“你的手是不是从来都不洗?”他反唇相讥。“比人屎还臭。”
“不懂别瞎说!这是老茧,是成为男人之前的磨砺,是成为勇士之后的战绩。”田老头向他清晰地展示了岁月赋予经验老者的荣耀。
“脏就是脏。”他翻了白眼,别过头去。“白爷爷双手上的凹凸比你更多,岂不是比你厉害。”
“很有可能。”田老头认真地点了点头。“可是他眼光实在不咋地,要不怎么会捡了个你?”
刚才的梦境如潮水扑来。“白爷爷连田鼠都抓不到。”他的嘴巴撅起如邈远处的小山丘。
田老头倏然一把抓过他的手,瞧了一看,然而朝一旁甩去,自言自语道:“老子居然愚蠢到问一个野孩子有没有修剪指甲。”紧接着,他又捡起了落在破左耳腿上的手掌,仔细端详起来,满脸吃惊说,“你的指甲是从小就这样吗?”
“不可以!”他急忙缩回手掌,偷看几眼自己的指甲,疑惑不解道,“指甲还能变来变去吗?”其他野人见到他的手指头,也曾露出同样的眼神。
“天啊,你真是个野孩子。”田老头有些惊讶。“是啊,也只有野孩子,才有如此锋利如虎爪如钢铁铸就的指甲,否则如何在充斥着死亡的野林里活下来呢?”说着,田老头似乎忘记了肩膀上的疼痛。
“我就是野人。”他站了起来,听田老头的感慨,有一道说不出原因的怒火正急攻心。
“不,你不是野人。”田老头摇头否定。“野人不会说人话,野人不会活着走出竹海,暗夜钢军都不能侥幸免死。”
“你才不是野人。”他压制着怒气,极其厌恶这种怀疑的目光。“你也没死。”
“老子九死一生才捡回半条命,你呢?全身上下毛都没掉一根。”田老头看着他的眼神越来越奇怪,如火烧着他的脸。“臭小子,你的手指头是不是特别厉害?”
头一扭,他逃过了烧人的鹰眼。
“咿,其他野人好像没你厉害哦?”田老头疑惑求解,“老子也算是见识过不少野人的,来,让老子再看一眼。”
“那是当然。我是野人王,这是我的野人之怒。我抓伤过大黑虎和恶狼,我的手指可厉害了。白爷爷说我一点都不输给野林的其他猛兽......”他骄傲地抬着下巴,然而骤然点燃的兴奋眼神被难过淹没,眼泪立即潮涌而出。“可是石洞没了,我的家没了,白爷爷映在墙壁上的影子也没有了。”啜泣不成声,泪水汩汩而出,在乌漆麻黑的脸上淌出两条清澈的泪径。他浑身颤抖,瘦弱娇小的身躯蜷缩成一团,把头深深埋进膝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