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队长回答。“就连守城门的糟老头都明白这个道理。”
“自初始订下的规矩,后人理所当然要执行,更何况这是铮铮誓言。”田老头提醒。“暗夜钢军和城里头的守门人干着不一样的活,自然守不一样的规矩,否则长屏也无须明文禁止。野林若有神,自然会保佑暗夜钢军的每个士兵,只要士兵不和诸神对着干,顺便表现出虔诚的样子即可平安进出。”
“就是,绝对不能越界,那是大不敬之罪,是对真神的亵渎。”一直哑巴的其余士兵,终于出声附和。“我听老士兵说,林子和暗夜钢军早有契约,只要严守契约就不会有意外。”
“懦夫!”队长扬起雕刻般的下巴,鼻孔竟似两粒黑水滴欲要坠落。“只有软骨头才会相信那些虚无缥缈的故事,借此掩盖自己的无能。暗夜钢军的士兵从不畏惧死亡,就算死亡来了,那也是死得其所。”
经验老者视而不见,鹰眼从下巴尖峰削过。“子金,你们虽说是新兵,但加入暗夜钢军的选拔训练早已练就你们一身本领,否则怎么会把巡林如此重要的任务交给你们。暗夜钢军绝不是阿猫阿狗的集中营,这点自信你们一定要装心兜兜里,省得小偷惦记。”一阵鼓励之后,田老头紧皱眉头告诉每个士兵。“那个年代虽已远去,然规矩就是规矩,不过你们也没有必要担心,毕竟暗夜钢军的资格也断然不是轻而易举能获得的。眼前这片被称为魔魂聚集的广袤绿林,想必这些天来你们已适应,不似起初般胆小如鼠。现在,该是你们相信自己的时候。长屏真实,就像你们真实站在这里一样。敬畏心是诸神赐予你们的活命神符,好好贴在你们的胸膛里。若是遇上点什么,都他娘的,给老子记清楚了:任何时候都要求活,给老子想尽一切办法活下去。你们娘费力把你们生出来,不是为了让你们早死早了。天地之间,指不定有什么东西就想单纯做个寻常人,生生世世却求而不得。你们这些新兵蛋子,别他娘的不懂珍惜。”
“是吗?本队长没有经过任何考核。”队长找到了一个完美角度,冲着所有人展示侧脸的曲线。“既然不是懦夫,看看又能如何?”
莽莽野林,生出这样一张俊秀的脸实属不易。他摇头暗忖,可惜了,没有配个好脑袋。倏然,一道光线折射在额前,他抬起下巴,遥遥瞥见漂亮脸蛋正对着马脖子晃动下颚。仔细一眼,竟有一面巴掌大小的镜子绑于其上,清清楚楚抓住队长脸上每个一闪而过的表情。
“队长是贵族后代,自然不必按暗夜钢军的标准审核。”田老头淡然道。“他们只是新兵,巡逻任务才是职责所在,没有一大家子在身后拖着,自然不必逞能装英雄。”
“暗夜钢军没有孬种。”队长说。
“阴城贵族的暖床软枕、热水美酒,也不是人人有份。”
尖锐从喉咙深处迸射而出。“田老头,你若是看不过眼,就真刀真枪说服本队长。”队长终于忍不住撕开了贵族的面子。
“不敢。你是队长,是贵族送来的队长,尊贵无比,得供着,好好供着。”田老头嘴上附和,却昂着又宽又短的下巴,不停活动着肩膀,接着扭动脖子。“只是不知道队长的家族得罪了谁,竟然舍得往长屏送。这可是地狱,不是极乐。老子要是能蹭点队长的俊秀,一堆姑娘赶着扑上前伺候,何必天天遭这罪。可惜啊,可惜咯,长屏不喜欢漂亮脸蛋,特别是贵气十足的。”
“闭嘴,老不死的!不要以为经验老者真有什么特权,不过是安慰你们这些老人的虚名,否则如何让你们乖乖听话。”一朵花遽然变得狰狞,贵族气质如单薄的冰层崩塌。“本队长早看你不顺眼了,你也不爽吧!野林的天下属于年轻人,你们这些老人早该有自知之明,却偏偏赖着不走。都已36岁,还有几日可嚣张。你要是真有能耐,就应该早早给自己准备一处如意的葬身之所,否则他日指不定死无葬身之地。一个破额,一个破耳,真是一对野林父子。你应该认了那个野种,或许,还有人给你收尸。”
“不劳费心。”田老头闭眼沉声回应,“老子虽老,这张破脸却不讨死神欢心。那孩子,生气得很,自然长命永岁。就算我们这伙人死光光了,他还活蹦乱跳的。野林,毕竟是诸神赐予野人的地盘。”
“吵什么吵?一个队长、一个经验老者,两位都是爷,一个贵爷,一个大爷。你们每人少说一句,顺顺气吧。”子金连忙劝说。“尽让新兵蛋子看笑话,哪里还有队长和经验老者的威严。”
“滚开,和事佬。”队长迁怒于子金。“你就没有个立场吗?什么都对,你脑子里长的是草吗?”
“队长,你英明,你火眼金睛,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子金陪起笑脸,“我本来就是满脑子野草,这不指望着加入暗夜钢军,得到队长和田老头的指教,好再长点别的什么。”
“看来,今晚注定了是个例外。”田老头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子金你这个兵雏,赶紧让后面的新兵蛋子提高警惕,老子嗅着这雾味不对。”
“你当不上队长,倒是可以当个狗头。”队长说。
子金喊了一声,“田老头!”嘴皮动了几下,却什么也没说出口。
“雾里的味道都活了。”田老头紧闭双眼。“看来要祭祀了。”
子金脸色骤然一变,转动上半身,回头交代:“不想当肥料的,都给我睁大眼睛。”
就连破左耳都感觉到一种不属于野林应该有的气味,如蜘蛛丝一般在游离。一种直觉,说不清道不明。
“老了就是老了,只能靠神叨叨来哄人。这就是为什么我是队长,而你还是经验老者。”队长发出冷冷的笑声,“早听说阴城市集里的巫婆神棍无不赚得满钵,虽然没亲眼见过,但想来是铁定的事实。”
没有人理睬。
周围的一切迥异往昔,真是让人心颤如林中竹叶,稍微一点响动就齐声簌簌。
“一切都醒了。”田老头肃色厉声,可野人却逮住了他眼中的一闪而过的兴奋。“娘的,做人还是得安分守己点,要不然怎么死都不知道。”
“老头,怎么办?”子金压低了音量,“我们这支小队轻装巡逻,日夜赶路就是为了不断推进,本希望能在预计时间及时交接。眼下恐怕无望了,更不能按时与大队集合。”
“为什么是老子带你们这些新兵蛋子,暗夜钢军里的老人没有傻子。”田老头告诉每个士兵,“若要真有傻子,那也是为了带你们活着出林。”
“铁匠说你是暗夜钢军里最老的奶妈子。”一个大胆的士兵插嘴。
“出林后,你应该请他喝醉。”田老头告诉士兵,“这年头,说真话的好人不多了。”
一声冷哼射入对话,“铁匠的腿都废了,没有拐杖,想要站着撒尿连个裤腰带都解不开,”漂亮脸蛋上布满了暗色的光影,“而你居然信他的话,哈哈哈哈。”
寒冬的天气日益恶化,感觉张嘴就能将舌头冰上。
啃噬骨水的阴森冷风,吹得林外高耸的竹树哗哗作响,东倒西歪,宛如魔怪獠牙的大嘴,张开到极致。越是走进密林深处,越是寂静骇人,密不透风的林子,身子浸泡其中冰冷无比,喉头却闷热烧人宛如两个世界。
鬼魅绿林一下子变脸,眨眼间已黑如墨潭。枝叶织就的格子网罩下,仿佛能将一切活物碎片。
每个人的呼吸都憋着,不敢渗漏。
此时,嫌弃衣物单薄的子金直说:“快快越过林子,然后找个小村落买件厚重的御寒皮衣穿上。”
沉闷难舒,谁都厌倦在林中久作逗留。他虽然生活在伶俜山上,却也从未感受过这样诡异的阴寒,就像活水一样。
“还是林外好啊。虽湿寒袭骨,至少有篝火点燃,热酒暖胃,还有怀里的女人,那个香哪。”田老头一脸陶醉,扯着嗓门道,“可这样的想法啊,断然是不敢在新官上任的队长面前显现出来哪。”
“博赫努一都听得一清二楚。”子金翻了白眼。
另起的话题,花脸蛋似乎还没有听清。为了保持贵族气质,队长始终与其他人保持一定的距离,仿佛这样,才能彰显贵族的宝座。
“田老头,你憋心里想,别嚷嚷。嚷出来,教人听见更冷。”另一士兵说。
“怎么,老子的嘴除了吃饭,就剩下这点用了,你还不让使啊。”田老头回击。
“小心拿你当逃兵论处。”刚稍放松的士兵说。
“暗夜钢军从来没有逃兵,老子绝对不是第一个。”田老头瞪起了眼,“娘的,真他娘的好冷啊。老子都快变成姑娘了。”
随即,士兵们轰然大笑。
“田老头,我怎么老觉得有人在监视我们?”子金心慌发虚,呼吸急促凌乱。
“不是我。”他也觉得冷得不同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