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氏仆从骑着骏马遥遥领路在侧,奔行于雪中,居中一辆华盖马车缓缓而行,车内跪坐着一个相貌丑陋的文士,屏息凝神,正是凤雏庞士元。
“嘀哒,嘀哒……”
这时,一阵马蹄声促响,仆从打马而至,在车窗边轻声道:“少主,有事。”
庞统正靠着车壁小憩,随即挑开边帘,问道:“何事?”
仆从道:“少主,身后有人追来。”
“追兵?!……”
这般风紧雪急的天气,谁会在身后追来?他刚与崔州平等一干好友践行,庞统问道:“何人?”
仆从顿了顿,低声道:“襄阳琚公子。”
“停车。”庞统下令停车,于是披上大氅,施施然步下马车,漫天飞雪间,只见一人纵马而来,身后狐裘飘扬,
“唏律律”及至眼前,刘琚勒马悬停,乌骓马马蹄高扬,马嘶风鸣,刘琚翻身下马,拨弄额前的雪花,拱手作揖道:“士元,总算追到你了。”
“子扬,你冒雪前来作甚?”庞统惊问道,
“士元,风雪甚急,且入亭内叙话不迟。”刘琚马鞭遥指不远处的江边小亭,
“固尔所愿,不敢请耳!”
风雪小亭中,刘琚与庞统二人相对于席而坐,亭外落雪簌簌,亭内温酒,临江赏雪,诗情画意。
庞氏仆从在一旁焚炉煮酒,二人对坐畅饮,稍稍去除身上的寒意。
一番寒暄过后,庞统这才问道:“子扬千里迢迢而来,莫不是为统践行而来?”
庞统才不会天真地以为刘琚冒雪前来是为了与他叙旧情,定有要事,然而以庞统的心智,未曾想到刘琚言辞间的单刀直入。
“在下初领江夏,百废俱兴,欲与士元兄共谋大业,却闻士元欲奔东吴,故而速来拦截,望请士元兄与我转道前往夏口一行。”
饶是庞统见惯了大世面,面对官场上旁敲侧击的作风习以为常,也对刘琚的豪爽性格颇有好感。
“素闻子扬三顾茅庐请得孔明出山辅佐,孔明之才十倍于我,足可辅佐子扬成就大业,在下才识浅陋,子扬何以抱璞玉而觊顽石乎?”庞统促狭地看着他道,
庞统本是心高气傲之辈,自负异才,荆州境内盛传他的大名,号称南州士之冠冕,与诸葛孔明并称卧龙凤雏,然而汉时为官以仪容为美,庞统因为貌丑,受人轻视,常常内心自卑,而迟迟未曾出仕,白白蹉跎了数年,只为遇见识得千里马的伯乐雄主,反观与他齐名的诸葛孔明,不仅身负经天纬地之才,而且容貌甚伟,乃少有的美男子。
早闻孔明出仕于刘琚,庞统内心多少有点忿然,凭借着早些年与刘琚的交情,本有心投奔刘琚,出于内心深处的争强好胜,他如今方决定出仕东吴,与孔明一较高下。
“呵呵!士元所言差矣,本将欲谋大业,视孔明为萧何,倚为肱骨,昔日蛰伏临沮,兵不满万,实力不济,自不敢相扰。士元号为凤雏,何也?凤雏者,龙飞凤舞之相,扶摇青云之志,只待时机一至,即可凤翔九天,近闻士元受周公瑾之邀,欲出仕于东吴,为贤兄计,当三思而后行,周公瑾固然贵为江东大都督,也不过一介外将,吴主孙讨虏可曾对士元另眼相看?”刘琚循循善诱地道,“士元兄若为一介凡夫俗子,归于周公瑾麾下为执笔吏数年,或可因功拜为一方重臣,然大好年华尽付东流,孙讨虏麾下有鲁子敬与吕子明等心腹之臣,士元非吴主旧臣,安得重用,徒为士元惜哉!”
“多谢子扬为我思虑周全,统在此谢过。”庞统不咸不淡地轻呷一口温酒,
“今本将据有江夏一郡之地,拥兵数万,正是英雄用武之地,士元乃王佐之才,深通将略奇谋,胸揽帝王之秘策,腹有锦绣良谋,伏睹天下苍生,汉室兴亡,愿推心以置腹,奉上军师中郎将一职,虚位以待,在内可参赞军政,在外可领兵作战,望士元以天下苍生为念,出山辅佐于我,解苍生于倒悬,扶汉室于倾危。”言讫,刘琚俯拜于地,泣声哽咽道,
庞统大为触动,见刘琚冒雪千里单骑跨江来追自己,诚意满满,如今又对他如此礼遇,委以要职,饶是铁石心肠,也是为其赤诚所感动,撩袍跪倒于地,洪声道:“府君不以统卑鄙,推以赤诚,统唯有肝脑涂地,以报府君知遇之恩。”
“本将得士元,甚喜得江夏矣。”
君臣名分已定,二人饮酒畅谈,酒壶在不停往外冒着热气,清香四溢,刘琚为他自己和庞统斟上一杯,浅酌一口,放下酒杯,道:“自入主江夏以来,如今已是时过一年,岁月倥偬,悠然之间流逝无踪,让人难以把握,初领江夏时,本将原雄心勃勃,欲图大业,如今时过岁余,而大事仍未成,每每思之,忧虑重重,敢问士元,你可有计教我?”
庞统面对栏杆而不去扶,昂然而立,看向远方宽阔而白雪茫茫的长江,道:“昔日黄巾之乱,群雄并起,诸侯争霸,其势比之春秋战国,不让分毫;不过数年,伏睹天下,诸侯鼎立,神州破碎,四夷意动,各行征伐,百姓流离,英雄争先而起,战火无一刻消停,争霸无一时休止。天下枭雄,莫不视纲常若无物,弃道德如敝履,大争之势比之战国犹有胜之!然天下虽大,以臣愚见,锐不过四军,若想天下一统,重中之重,当在败此四军,则天下唾手可得。”
“敢问先生有哪四军?”
“北有许都朝廷,西凉余孽马韩之流,南有江东孙氏,眼下有刘荆州在侧。此四地之军,皆为能征善战之军!”
“曹军,荆州军雄则雄矣,西凉军,江东军之流,也能谓之强?”
“主公有所不知,河北据上游之势,以临驭黄河,曹公若得之,如潜龙腾渊,如虎添翼也。”庞统说道:“冀州也就罢了,若曹公并、幽、冀、青四州皆取,则以沧海环其东,太行拥其右,漳、卫襟带于南,雄关锁钥于北,实形胜甲天下也。幽燕之地形势雄伟,南控江淮,北连朔漠,若果为曹公所取,将来必成主公大患,只宜缓图之。”
庞统继续道:“江东之国,起于袁术篡逆之时,孙氏征讨江东而无人能挡,若干年来,大才辈出,人杰不断,先有小霸王孙伯符,后有雄主孙讨虏,又有二张之辈,皆是治国能臣,周公瑾,鲁子敬之辈皆乃当世豪杰,孙仲谋乱世之枭雄,何能小觑?况且江东坐拥六郡八十一洲,手握江南渔盐之利,今韬光养晦,富民强军,十数年来与中原秋毫无犯,尊将王室,岂非狼子野心?更有甚者,自有黄巾大乱以来,南下避难之士庶如过江之鲫,眼下江东日渐富庶,农兴商盛,岂是浪得虚名!董贼霍乱汉室至今,中原烽烟不息,而唯独荆州与江东独安,上至世家大族杰出之辈,下至黎民百姓手工之材,莫不争先恐后涌入江东,江东如何能不强?其国无雄主便罢,但有雄主,岂无问鼎中原,与我等共逐天下之心?”
“关右西凉诸侯林立,以马韩为主,西凉铁骑纵横天下,当世无可匹敌,然人心不附,各怀鬼胎,自可各个击破。”
刘琚大惊大愕,他没想到庞统不仅深通将略奇谋,而且对天下局势洞若观火至此,心中极为震撼,此时见庞统论说的头头是道,心中已是认同了七八分,这便又问:“四强固然强,其余者如何?”
庞统大袖一挥,目光炯炯,眼神睥睨道:“西南刘璋,偏安一隅,困龙之地,兵弱主昏,守成尚不足,谈何进取!汉宁张鲁,以异教蛊惑人心,土鸡瓦狗耳,何足道哉!辽东之地,土无长物,国无长才,其主所以能有一地者,诸侯不屑取耳!”
“辽东、交州之地,国小民弱,争一地之利或能为之,但言吞吐天下之志,何异于蝼蚁撼大树、飞蛾灭烈火?若要征伐,反手之间,以偏师即可平之!”
庞统一番话,让刘琚立即酒醒了大半,他看着此时一腔豪情尽显的凤雏,那丑陋的侧脸,竟是别有一番雄姿英发之态,让他看在眼里,心中都涌起一阵惊涛拍岸般的大浪。
这个仿佛适才还木讷而不能言,眼下却在自己眼前纵论天下,这才是凤雏庞士元,不再是那个命陨落凤坡,壮志未酬的庞士元,他的胸中藏着波澜壮阔的江山画卷,他的肚中有多少在翻滚如这涛涛长江之水的浓墨,他横刀立马征战于沙场时,该有如何不同的风姿?
凤雏,自始起,我刘琚自当让你凤翔九天,一鸣惊人,使天下咸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