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
顾昭说,桃花一样的眼睛看着李呈,似笑非笑的技巧尤其纯熟。
“啊,”李呈漫不经心地朝前走了两步,俯下身子看着顾昭,几乎鼻尖对着鼻尖,李呈甚至能够闻到顾昭身上若有若无地雪松气味,“那么,顾敛启,你现在应该知道了。”
李呈就着这个姿势又笑了一下,这是顾昭第一次发觉,李呈还有两个小小的虎牙。
在初冬的雪光中,影影绰绰,只有一个浅浅的光晕。
伍
承明二十七年,夏。
转眼一年有半载,凡稚像是苍蝇一样跟着李呈顾昭一行不紧不慢,嗡嗡地骚扰个不停。从永州到郾城,始终保持着礼貌又威胁的距离,跟其本人一般,面上乖顺内里狠辣。
李呈跟着顾叶一行风里来雨里去,用尽了大半生的脑袋思索对策,用其本人的话,“颠沛流离却还妄想死里逃生”。
据说后来差一点儿被军法处置了。
不过这话在某些方面还真能应验。
就比方,前些日子顾衍叶白带兵同凡稚周旋,然天不时地不利人更不和,被凡稚带人一锅端了,只留下了顾衍叶白,肤浅的仁慈估计是害怕没人周旋,以至于无聊到长蘑菇。
四舍五入,可以算作没有内涵的挑衅。
总之顾衍叶白回来之后,面色肃穆得像是黑白无常——虽说不能勾魂杀人,但至少面色苍白得刚好够格。
据说,是因为军中出现了细作。
这是第二回了,毕竟军中人多眼杂,没脑子专门找死的混账狗东西也挺多。而真正厉害的那个“狗东西”则藏得特深,总之一回两回三回四回的排查也没能把他给揪出来。
心浮气躁。
顾昭却是个例外。
他似乎天生不知道着急,每天依旧平静端庄,照着计划行事,丝毫不为外界的一切风云变幻而扰乱心思。
李呈觉得顾昭不显山不露水实在有一种世外高人的脾性,这种温和如水的镇定着实值得探究学习。
李呈找到顾昭的时候,他正摊着一张战略布局径自研究。
见着李呈也只是微微颔首,好看的桃花眼映出李呈的身影。
李呈揉了揉鼻子,只觉得夏天的水汽汹涌得不得了,稀里呼噜就灌了一脑袋,懵懵懂懂连身在何处都分不清楚,只有朦胧的雾气不断蔓延,燥热可以糊弄一切。
李呈走过去,状似随意地问道:“怎么样?可找出解决的法子了?整日里挨着打可没什么用处,再这样下去,估计没多久就能一次性嗝屁。”
顾昭“嗯”了一声,却没接茬,只是指了指图上几个地方,看着李呈的时候笑了一下,雾气朦胧分不清真假。
“这几处地方易守难攻,山势崎岖不平,若有埋伏对方几乎不可能看出来。”顾昭有抬头看了李呈一眼,“可凡稚全都知道。”
李呈看着顾昭的眼睛,他的眼睛水盈盈的,有点像长安的江水。
“嗯,所以?”李呈点了点头,轻轻靠在桌子上,看着顾昭笑得吊儿郎当。
“这几处的布局,只有几个子虚行之,几个副将,还有你我知道。”顾昭面不改色,语气都平稳得没有一丝起伏,“有一个,也有可能不止一个,是凡稚的人。”
李呈看着顾昭笑了,又反问回去:“我知道,所以?”
顾昭又看到了李呈那两个小小的虎牙,在夏日的水光里。
顾昭叹了一口气,桃花瓣儿一样的眼睛像是濛濛秋水,将一切情绪全部遮掩,秀气的睫毛轻掩,水盈盈的亮光有些凉。
“李幼常,你站在这一边,对吗?”
顾昭问他。
李呈笑了,被顾昭这一记直球气笑,他朝前凑了凑,将他与顾昭之间的距离迅速缩短,直至眼睫几乎相触。
顾昭不自在地颤了一下。
李呈却笑得更明显,眸光中同样若隐若现泛着凉气。
“不啊,顾敛启,”李呈说,“我只是你的人而已。”
李呈说完便直起身,饶有兴致地看着顾昭明明不自在却还要硬撑着温和的假面强装镇静。顿了顿才又笑了一下,在夏日的曦光里模糊不清。
“你在试探我吗,顾敛启?”
顾昭愣了一下,抬头的时候眸光潋滟,片刻才笑了一下。
那一笑像四月芳菲之时,山寺桃花初一时盛开的模样。
“没有,李幼常,”顾昭说,“我比任何人都要信你。”
陆
承明二十七年,秋。
凡稚在某些方面实在算得上耐心,毕竟同李呈顾昭一众在郾城耗了这样久也依旧精神十足。不焦灼不放松,不紧不慢地一点点将老承明的人逼进死角,笑盈盈地却又不肯给个了断,饶有兴致地看着对方垂死挣扎。
前些日子顾衍叶白两个人私下又来了一回商谈,据说为了防止战略泄露,连李呈顾昭都不知道。
而恰好在这个敏感到草木皆兵的时候,李呈没点儿数地窥探了叶白的房间。
理由找得漫不经心做不得真,比方,探索一下对方是否金屋藏娇。
叶白没怎么在意,草草给了李呈两拳,便就作罢。
倒是顾昭,私下里又找了一回李呈。
彼时秋风乍起,尘土没守住贞操,被风裹起来四处飘荡,在凛冽里故弄玄虚,陪着花落的声响将落叶一并扫荡。
李呈看着顾昭笑得不明不白,随意地冲着顾昭颔首示意。
李呈长得挺俊俏,却又不显得秀气,眉目凌厉,侧脸的线条流畅果断,看人的时候总带着些咄咄逼人的冷嘲,却因为常年收敛专一而显得不那么正经。
顾昭没怎么客气,便坐到了李呈对面的位置,学着李呈大咧咧地倒上一杯水,却不喝,含着笑意慢悠悠地抬头,眸光清冽。
“敛启,又怎的了?”
李呈弯了弯唇角,伸出手拿过顾昭面前的茶水,抿了一口便又放回去,声音轻飘飘的,蓄意拉长的调子显得尤其随意。
“你去了行之房里?”
顾昭没理李呈行云流水的小动作,只是敲了敲桌子,凝眸望着他。
李呈的笑意僵了一下,又混不在意地扯出一个更灿烂的。他抬头看着顾昭,顾昭的眼睛蓄着水光,像是秋日里清澄高远的天。
“所以呢?”李呈照旧是熟悉的反问,“你又在怀疑我,顾敛启。”
风在吹啊,像鹤群在嘶鸣,不动声色地撕扯这肃穆的平静。只有落叶在停留,被践踏时连痛苦都不敢发出声音。
“你到底要做什么,李幼常?”顾昭深吸一口气,不作答,“你到底要做什么?”
李呈笑了一下,这一回的笑同方才不大一样了,随意与挑衅全然收敛,只有眉眼舒展时锋芒乍现。
“我说过了,战略布局不清晰,我去叶白那一处找一找,重新确认罢了。”
李呈起身靠近顾昭,垂眸的时候居高临下,唇角勾起的笑意都浸透凉意。
“是么?”顾昭起身的时候依旧平和,桃花一样的眸子沉稳得像是无风的江面,“为什么偏偏要在这个时候呢,幼常?”
语气倏地放缓,以至于根本看不出质问的讯息。却过于平静稳定了,像是奔腾的江水底下,有暗潮不断汹涌。
李呈“啧”了一声,眉间戾气横生,挑了挑眉头又是将问题重新抛给顾昭:“什么时候呢,我到底在什么时候做了什么?”
顾昭看着李呈连眉头都没有蹙一下,神色平静得像是一切安然无恙。
“凡稚盯得很紧,你明白吗李幼常?在这个时候,草木皆兵如履薄冰,你做什么都能要命,毕竟再一次泄露什么,你拿什么来抵?”
顾昭缓了缓:“我从来不怀疑你,李呈,但你总得让其他人像我一样永远都会无条件地信你。”
“我们经不起再一次了,李呈。”
李呈眯了眯眼睛,风太大了,粉尘不断汹涌,吹进屋子里雾蒙蒙的,李呈不大能看清楚顾昭的表情,但总归能想象一二,顾昭清澈到几乎透明的眼睛。
“我知道了,”李呈说,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抱歉。”
柒
承明二十七年,秋。
凡稚那一头终于不耐,显然不愿再同顾衍叶白一众虚与委蛇,疯狗一样接连出兵。顾衍叶白本身就已经心有余而力不足,接连战况硬撑着简直要死,身陷囹圄是意料之中。
又一次暴露。
不止有主战略,方案二方案三全都被凡稚一手掌握。
要命。
顾昭当机立断,立刻率兵前去支援,留了心思没去通知李呈,却还没走多远就被李呈截住。
彼时李呈似笑非笑似嘲非嘲,玄甲在日光之下粼粼闪着光,墨色的眼瞳里陌生得可怕,带着人围住顾昭时游刃有余且又漫不经心。
顾昭的脸色刹那间苍白,执剑的手倏忽间用力,秋水盈盈的眸子瞬间凝固,看着李呈的时候一句话也不说。
风在吹啊,将落叶与枯黄一并带起来,鲜血的气味被大肆渲染,只有在凝固的时候才敢发出“簌簌”两声,在下一个须臾便灰飞烟灭。
“幼常,你要做什么?”顾昭深吸一口气强行绷住岌岌可危的冷静,看着李呈还能将涵养保持得近乎完美,并且还记着不动声色的暗示周围兵卒。
李呈笑了一下,将顾昭类似于困兽途穷的动作尽收眼底,笑盈盈地朝着身后将士做了个手势,霎时利刃出鞘,针锋相对间从前温存不过大梦一场。
“李幼常,你是凡稚的人,”顾昭神色不变,紧要关头连从容以对都简单到玄幻,“还是我的人?”
李呈似乎没想到顾昭会这么说,片刻之后又懒洋洋的挑了挑眉:“自然是敛启的人。”
顿了顿又笑了起来,眉眼飞扬张狂乖戾:“故而万万不忍心叫敛启亲自涉险,幼常便代替敛启去将行之子虚带回罢。”
顾昭抿了抿唇,拔出剑时终于笑了一下,锋刃抵住李呈的咽喉,对上李呈的眼睛时笑意盈盈,花瓣似的眼睛映出天与地与鲜血,与李幼常。
李呈面不改色,勾一下唇角的功夫顾昭一众就被身后将士团团围住,数不清的剑锋指向顾昭,剑身反射出的光扎的眼睛疼。
顾昭偏过头朝李呈笑了一下,耳畔是风声不停,眼前人杀起人来也半点不留情。
“那现在是要做什么呢,李呈?”
顾昭轻启红唇,声音悠长宁静,就像在一个普通的初晨一间普通的茶馆,顾昭笑意绵绵冷清疏离的样子。
李呈凑得近了些,剑轻轻划过咽喉,细细密密的血珠子沁了出来,顺着剑又慢慢地滑到地上去。
李呈感觉到顾昭抖了一下。
李呈笑意扩大,似乎感觉不到痛意,只觉得风吹在血液之上,有一点点凉。
“怕你跑掉,仅此而已。”
李呈轻声说道,声音绵延像是呢喃,手上的动作却是干净利落。
不过恍惚一个刹那,局势倏忽间变换,顾昭手上的剑没了踪影,倒是李呈,利剑封喉兵戎相向。脸上的笑意是十成十的缠绵缱绻,手上的剑也是十成十的狠厉薄凉。
“你要杀我吗?”顾昭问他,眉目照旧浅淡,问出来的话轻柔缓慢,一字一句清晰明了,连带着眼睛也很亮。
“不啊——”李呈说。
却是倒退了一步,手指轻轻一动,身后将士便彻底放了开来,于是鲜血淋漓,有风在不停地汹涌。
李呈不甚在意地笑了一笑,转身又嘱咐了一句:“别动顾昭。”
而后转身走得潇洒,待到顾昭一众全军覆没,才慢悠悠地挥一挥手,想一想兴许觉得不尽兴,又当了一回罪无可恕的纵火犯。
总之在顾昭眼中已经是个罪大恶极的混账了,再添一把火,也无妨。
李呈清了清嗓子,浓烟颤颤巍巍地像天上蔓延,熏的人眼睛疼嗓子疼,最后的时候,连心肝肺腑都在疼。
风又起来了——
随后火势更加旺盛。
李呈一点儿也不在意,走的时候头也不回,在风声中独自一人。
番
鉴德三年,春。
最后顾昭还是活了下来,兴许李呈还留了一点良知,所谓“赶尽杀绝”也只是宣称。
后来顾昭带着顾衍去到了姑苏,离长安挺远,勉勉强强与世隔绝,总归再不济也能与李呈凡稚一流隔绝。
这也不过是原以为。
也就前些日子罢,顾昭见着了李呈。
惊鸿一瞥,下一个须臾便只留下一抹墨色的衣角,隐隐约约还能看见一星半点的金丝茯苓花。
顾昭突然想笑,春风吹得很和煦,顾昭却又在这一场风里想哭,毕竟春雨绵绵从来不肯给一个了断。
李呈亦然。
顾昭一点也猜不到,李呈辗转三年有余,到底为了什么。
遥遥一瞥什么也没能得到,只有心中的惊涛骇浪固执顽劣地不肯平息。
顾昭移开视线,转眼看向顾衍的时候依旧是笑意浅浅,情绪掩饰起来实在是炉火纯青。
于是便同顾衍一块儿离开。
最后也没有再回头哪怕--眼。
可顾昭竟然还能知道,李呈还站在那儿,一厢情愿地看着自己渐行渐远。
原来是柳絮啊,江南的,飘飘零零像是经年不曾见过的雪。
融化是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