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二卷 少年意气(2 / 2)北极大熊长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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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沈衡自己知道,自己没有什么毛病,甚至好得很。

就连原本单薄的骨肉也壮实了不少。多年坚持习剑拉弓,已经有了一层薄薄的肌肉。

他只是心有顽疾。

而这个顽疾的深处,是一个十多岁的孟尧。

只要天下一太平,民间百姓就闲得牙疼,非得嘴碎那么几句国事。

好比五殿下孟尧的死。

原来此次异族并非贸然进犯,他们准备多年,打算一雪前耻。这不是什么简单的动乱,而是倾尽全力的背水一战。

所以五殿下的死究竟是意外还是蓄谋已久,便很难说了。

有人说,五殿下聪明伶俐,极讨皇上喜欢,其他皇子向皇帝提议让五殿下出征平定异族,其实就是存了要害他的心;还有人说,治龙将军太过无能,连个孩子都护不住,即使赢了战争,也涨了异族的气势。

总之,众说纷纭,真真假假都成为下酒菜,随着酒肉穿肠而过,说完转头就忘记。

天下百姓能想到的,沈衡自然也想到了。

偌大一个雁国,居然没有人护住当时年仅十九岁的孟尧。

“这样的国家,守着有什么意义呢。”沈衡冷漠地想,握住《战史》的手绷起青筋。

他做不到毫无波动。

他只是不动声色地恨着,恨着这个国家虚伪的国泰民安。

他内心一直涌动着恨意的火苗,只需要再添一把柴。

他在等这把柴,在等一个烈火燎原的机会,把这太平盛世烧成灰烬。

他十分乐意成为这个动摇雁国的乱臣贼子。

机会很快就来了。

镇国侯沈少观今日进宫之后一直没有回府。

直到半夜,有人推开了沈衡的房门。

夜晚的凉风一下子涌入,冷得沈衡一激灵。

“怎么了?”沈衡看着沈少观疲惫的面容,一下子清醒了。

他心里突然升腾起某种预感。

“异族又有异动,上次……”沈少观顿了顿,还是略过了那几个字,“的死,还是涨了他们的气势,这一次,我亲自去镇压。”

“等到了。”沈衡心想。

他没有什么感觉,只是荒谬的冷静。

“一路小心。”沈衡说。

当夜,镇国侯就收拾好东西,带着一干人马,离开了皇都。

次日,天空飘起了雪花。

沈衡推开了卧房的大门。

一袭宽袖青衣着身,如墨的长发规规矩矩的盘起,手上还捏着一把颇为称手的折扇。

门口正扫着地的仆从愣了愣,呆呆的问道:“小侯爷这是要出门吗?”

沈衡神色冷淡地点点头:“嗯,我进宫一趟。”

“好,我马上为小侯爷准备马车。”

仆从恍惚的准备好车马送沈衡出了门,继续折回府里扫地。

过了一会他才反应过来。

“小侯爷居然出门了?!”

不出一炷香的功夫,沈衡就到了皇宫。

管事的公公看到沈衡的瞬间就愣了神,几乎快认不出眼前的少年来。

他的记忆依旧停留在小时候沈衡意气风发的样子,现在乍一看清清冷冷的沈衡,居然有些别扭。

公公低眉敛目:“皇上正在和大臣们商讨国事,小侯爷请回吧。”

“无妨,”沈衡勾了勾嘴角,眼底却没有笑意,“我四处逛逛,等结束了,劳烦公公提醒我。”

公公点了点头,看着沈衡离开的背影,很是唏嘘了一把。

岁月太磨人,几乎要把曾经的旧人变得面目全非。

沈衡边走边出神。

自从孟尧去世以后,他便很少进宫了。

看着曾经熟悉的亭台楼阁,往事又一遍遍的涌上心头。

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初见那一晚打斗的后花园,树木上挂着积雪,很是萧条。

沈衡闭了眼,捏紧了手里的折扇。

这不是普通的折扇。

只要细看,就能发现,这把折扇最右侧的扇骨着实有些宽了。

很适合教书先生用来抽打调皮学生的手心,也很适合……藏什么东西。

小侯爷待在府里的这几年当然没白待。

不仅学会了很多新奇的兵法,令人惊叹的剑术,还学会了一些不为外人道的歪门邪术。

好比如何瞒天过海地藏好自己的药,假装已经喝过了;好比自己制作一把折扇,把扇骨掏空;再好比,从自己的药里掏出那么几味,放进掏空的扇骨里,而那几味合在一起,正正好好就一副杀人无形的绝佳毒药。

小侯爷的兵书近几年也是学得越发好了,外敌入侵能使雁国灭亡的几率只有三成,然而此时外敌入侵,镇国将军又正好不在皇城,只要国内动乱,灭国的几率就提升到了八成。

这可是一个“擒贼先擒王”的好机会,沈衡不可能错过。

“咔嚓”。

是枯枝被踏碎的声音。

“……小侯爷?”

沈衡停下思绪,睁开眼。

来人身型修长,披着雪白的轻裘,撑着一把伞,站在雪景之中,端的是一副“萧萧肃肃,爽朗清举”的君子相,堪堪可入画。

他微微抬起伞,彻底露出一张白白净净的面庞。

一片白茫茫的天地之间,似有故人前来。

“真像啊。”他在心里默默地念着那个心头翻来覆去品味过的名字。

“孟尧。”

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如今风雨如晦,我愿葬生此间山河。

“公子只应见画,此中我独知津。写到水穷天杪,定非尘土间人。”来人挑眉笑了笑,踏着雪一步步走近,“小侯爷,好久不见,真是长大了。”

沈衡压抑着自己内心翻涌的情绪,面无表情,规规矩矩的行了一礼:“太子殿下。”

孟宣,字子瑜。皇后之子,从小就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简直是“年少有为”这四个字的模板。

“不必多礼,我们少时不是还见过几次吗。”孟宣扶起沈衡,把伞盖过沈衡的头顶。

雪花纷纷扬扬地撒了沈衡满身,显得他冷漠又疏离。

孟宣贴心地拍了拍落在沈衡肩头的雪,温和地斥责道:“你看你,出门都不记得带把伞。”

沈衡被这突如其来的温情搞得满头雾水。

要说他和太子相识,其实也只是点头之交,再加上他多年未曾进宫,这一点情分早就该被时间冲淡,如今看上去,他俩倒像是许久未见的挚友。

孟宣盯着沈衡看了一会儿,轻声道:“在想什么呢?”

沈衡低着头沉默着。

“想到孟尧了吗?”

这个人人都避讳三分的名字,就这么轻轻巧巧的从孟宣嘴里吐了出来。

沈衡猛地一抬头,对上了孟宣温温柔柔的眼睛。

怜悯?同情?

沈衡一时之间分不清孟宣眼里的情绪。

“不必紧张,阿尧都过世五年了,何必这么介怀呢?”孟宣无奈地摇摇头,依旧带着舒舒服服的笑容。

“不必介怀?”沈衡忍不住冷笑,“也是,总是顺风顺水的太子殿下怎么知道介怀是个什么滋味。”

沈衡的语气摆明了想挑事儿,字字都带着刺。

孟宣也不恼,无奈的顺手拍了拍沈衡的肩膀,了然道:“果不其然。”

他变戏法似的从轻裘里掏出一小壶酒。

“唔,雪天饮酒可暖身……来吧,赏个脸,和我聊一聊?”

沈衡原本打算冷淡地拒绝,但是看着这张和和气气又和孟尧极其相似的脸,实在是狠不下心来,最终别别扭扭的道了声“好”。

憋屈得像让他去干什么坏事儿似的。

孟宣领着沈衡到了不远处的一个小亭子里,收了伞,将黑釉酒壶平平稳稳地放在桌子上,又不知道从哪儿掏出两个杯子。

沈衡:“……”

沈衡:“请问太子殿下学过变戏法么?”

孟宣只是好脾气地笑,徐徐倒了两杯酒。

沈衡静静地看着孟尧,等着他开口说些什么。

“我知道你和阿尧关系不错。”孟宣终于开了口,“所以你应该知道,他最在乎什么。”

沈衡皱眉。

孟宣摩挲着酒杯,沉声继续道:“治龙将军与我说过,此次异族的确是有备而来,阿尧和治龙将军经过打探,发现敌我力量确实有些悬殊,而等待援军又太过被动。”

沈衡掩在青袍下的手不自禁地捏紧。

“他们原本想夜袭敌营,但是没想到异族早有预料。当时只有阿尧和将军带着一小干人马,根本无从抵抗……”孟宣顿了顿,“阿尧为了护住将军,以自己为饵,把异族诱到军火营……然后一把火烧了军火……”

沈衡呼吸都停住了。

原来是这样。

原来他是自愿的。

当年孟尧的死太过突然,沈衡甚至找不到一个疏解的关口,他甚至不知道该去怨谁。

待他苦到心头,已经成为了一个与天下为敌的沈衡。

孟宣缓缓吐了一口气,声音温和下来:“小侯爷,或许你现在该喝一杯酒。”

沈衡神情恍惚,机械地握着酒杯喝了一口,品不出是什么滋味。

“当年阿尧向父皇请命的时候,我恰巧在场,”孟宣的目光柔和得不像话,仿佛要把这寒冬腊月里的积雪都给融化,“父皇问他,‘你就不怕刀剑无眼,枪炮无情?’”

沈衡:“他……怎么说?”

孟宣:“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如今风雨如晦,我愿葬生此间山河。”

沈衡好像一下子看到孟尧站在他面前,负剑,穿甲,一步步走向落日的余晖里。

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纵死于山河,君一身侠骨磊落。

少年心有万丈迷津,遥亘千里,幸好,有人可渡。

孟宣已经离去了。

沈衡一个人静静的坐着。

他一直以为自己对孟尧了如指掌,实际上,他们也不过相识短短四载。

“太短了。”沈衡心想。

只够沈衡从天真孩童变成和父亲顶嘴的叛逆少年,只够孟尧从先生眼里的谋士之才变成略懂武术的武将苗子。

他知道孟尧和自己一样有一颗征战沙场的心,可是他不知道,孟尧要比自己深明大义得多。

孟尧最在乎的不是威名远扬,而是吾士吾民,吾国吾邦。

沈衡突然想起他十二岁时对父亲说,能成为一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有多么风光。

“有什么好风光的。”沈衡喃喃地说,语气和镇国侯曾经的回答居然极其相似。

原本的恨燃烧成一堆灰烬,而灰烬的深处有余温,慢慢暖着沈衡偏执的心。

少年的成长不是在自负意气的那一刻,也不是在恨意灭顶的那一刻。

而是少年心有万丈迷津,遥亘千里,幸好,有人可渡。

酒还是温的,沈衡一饮而尽。

起身离去。

十五分钟前,沈衡问孟宣:“你是不是知道我要做什么?”

孟宣手撑着下巴,看着亭子外簌簌飘落的雪,答非所问道:“阿尧出生时,也是这么一个雪天,当时我就觉得,阿尧长大以后一定不是等闲之辈。”

沈衡的目光也不自觉柔和下来。

“镇国侯和我有些交情,你也知道你父亲这个人属刺猬的,刀子嘴豆腐心,太矫情的酸话是万万说不出口的,便由我来代劳。”孟宣利落地端起自己斟满的酒杯,往地上一洒。

“你父亲和阿尧,都不希望你误入歧途。记住,喜乐悲愁,皆归尘土。未来且长着呢。”

金刚怒目,不如菩萨低眉。

沈衡想起沈少观那别扭的脸色,心里叹道“姜果然还是老的辣”,无奈地笑开了。

“原来,‘长安’这两个字不仅是愿我长命安康啊……”

沈衡负手行在雪中,目光再次徐徐扫过这里的景色。

细雪纷纷覆上沈衡的眉眼,没一会就融化了。

顺康十九年,许久不出门的镇国侯之子沈衡突然进宫,请命前往西北驻守边疆,只携带一把玄器阁多年前铸成的剑,剑柄上刻一“尧”字。

载酒纵马剑在手,少年将军沈衡意气戎马的一生,从此拉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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