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贤良忠臣,我更想做乱臣贼子。”
镇国侯府的小侯爷居然是个病秧子。
这可真是天下奇闻。
想当年镇国侯平复四方,战功赫赫,是个难得的武将奇才。外敌因为忌惮侯爷和他所向披靡的军队,多年不敢再犯。
这么一个威风凛凛的传奇将军,居然有个体弱多病的独子?
“这有什么奇怪的!”一个壮汉接过小二送来的酒,往嘴里送了一口,继续道,“我可听说啊,这侯府夫人可就是因为多年病痛缠身才离世的,咱们侯爷也是情深,多年未再婚娶,和小侯爷相依为命到现在。”
“原来如此。”坐在对面的青年摇摇头,颇为惋惜地叹了一口气。
壮汉神秘地笑了笑,“不仅如此,我还听说,当初五殿下的死也和小侯爷有关呢……”
青年大惊,连连冲他摆手:“可不能这么说!谁不知道当年异族进犯,年仅十九岁的五殿下请缨出征,战死沙场的事儿啊,怎么能和小侯爷扯上关系!”
“欸!你想啊,当时出征可还有治龙将军,怎么可能护不住五殿下呢,”壮汉不以为意地按住青年的手,“依我看啊,当年小侯爷和五殿下交好,两个人可是形影不离,就是小侯爷把病气过渡给了五殿下……啧啧,真是薄命。”
小二听见这边的议论,缓缓地笑了一下。
可见,如今天下真是太平过头了,光天化日之下居然就有人敢堂而皇之地讨论起皇亲国戚来。
不过故事真真假假暂且不论,印象中的小侯爷以前也是个上蹿下跳闹得侯府不得安宁的主儿,怎么这几年病成这样?
小二皱了皱眉。
为天下人耻笑的病秧子沈衡已经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数十日了。但是由于自家小侯爷生病之后极少出门,众人早已习以为常,私下偷偷调侃自家小侯爷怎么和个未出阁的大小姐似的。
他脸色苍白得吓人,活脱脱就是“羸弱多病”四个字化形。
袖口有些宽了,他小心翼翼地握着毛笔,不让衣袖沾染到墨汁。
横、撇、弯、钩。
起笔、行笔、收笔。
雪白的宣纸上落下墨痕,“太平盛世”四个大字书在纸上。
若是镇国侯看到了,估计要欣慰地摸摸沈衡的头,感叹一句:“我儿雄心不死。”
沈衡抿了抿有些干裂的嘴唇,神色淡淡的。
他举起笔,却是重重地在纸上划了浓墨重彩的一横。
“太平盛世”四个字硬生生被辱没成一滩乱七八糟难以辨别的墨渍。
“太平盛世是凡夫俗子的太平盛世,”沈衡想,“我才不要做天下的走狗,我要做搅乱这太平的乱臣贼子。”
“咔嚓”一声,白玉管被生生折断,沈衡的手上肌肉微微绷起。
这分明就不是一个病弱少年该有的力道。
在河清海晏的年代里,正好盛产不识愁滋味的少年郎。
二
时间拉回到顺康十年。
宫殿里灯火通明,众人里里外外匆匆忙忙地张罗着,许久未见的皇亲国戚们也进宫觐见,冷清许久的皇宫终于热闹起来。
今日是五殿下孟尧的十五岁生辰。
孟尧从小就活泼可爱,一张小嘴抹了蜜似的甜,十分讨人喜欢。看上去也斯斯文文的,一副翩翩好少年的模样,就连脾气古怪的先生见了都要赞一句:“是个聪明伶俐的好苗子。”期待着他成为心思活络的谋士之才。
偏偏孟尧自己不这么想。
从小他就爱读《战史》超过先生苦口婆心教导的《策论》。
男子汉大丈夫,心里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小心思像话吗!不如策马杀敌,平定四方!
所以,尽管孟尧看上去依旧活像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矜贵小皇子,几年锻炼下来,耍几个漂亮的剑法已经不成问题。
这个年纪的小孩儿大概都有些莫名的英雄情结,热血上头,恨不得此刻国家倾覆,自己好上阵杀敌,建功立业。
五殿下孟尧尚且这么想,更别说才十二岁的小侯爷沈衡了。
可是沈衡不一样,他爹真的就是当今威风凛凛的大将军——镇国侯沈少观。
当沈衡还处在年少蒙昧的时期,侯府夫人就因为身患顽疾而与世长辞,侯爷悲痛之余紧张得不行,生怕自家的小崽子一个不小心也变得病恹恹的。
于是沈衡从记事起就起早贪黑。
不仅要和先生学习《策论》,还要被自己的父亲逼着练习军法。今天练剑,明天拉弓,非但没觉得强生健体,反而每天都腰酸背痛腿抽筋。
可沈衡却每天开开心心,笑得像侯府门口看家的那条大黄狗。
“多风光啊!”沈衡仰着头,满眼亮晶晶的,好像参杂了漫天星河,拉着侯爷的衣角晃了晃,“我以后一定会和父亲一样,成为战无不胜的大将军,对不对?”
镇国侯无奈地呼噜了一把少年的头毛,心想:“这有什么风光的。”
河清海晏皮囊包裹下的少年们都太懵懂,不知世间疾苦,不知战乱动荡。
十多岁,正是一个标标准准“少年不识愁滋味”的年纪。
谁也想不到,这两个心怀壮志的天真少年郎,在孟尧十五岁生辰这一天晚上,鬼鬼祟祟的在后花园相遇了。
宴席太过无聊,身边的大人们推杯换盏,谈天论地,沈衡一个话痨小孩倒是落了单,既不能饮酒又插不上话,索性偷偷跑出来透透气。
没走几步,转个弯就迎面碰上一个身量相仿的少年。
沈衡看了眼来人身上绣的蟒状图案,凭借着自己隐隐约约的印象,依稀觉得来人应该是五殿下。
“可是五殿下不应该正在大殿里庆生吗?”沈衡纳闷地想。
傍晚的后花园有些昏暗,孟尧借着朦朦胧胧的月光想看清来人,微微眯了眯眼。
“五殿下不会是来抓人的吧?!”
沈衡心里一惊,有种大难临头的错觉,利落地转身,很有志气地撒腿就跑!
孟尧:“……”
这小子干嘛呢?!
孟尧吓了一跳,条件反射的直接追了上去。
追着追着,便有了些不服输的味道。
沈衡平日里的功夫的确没白练,即使孟尧穷追不舍,两个人之间始终微妙的差着一段距离。
孟尧一皱眉,这一段难以消弭的距离仿佛在他心里点了一把火,把本就不服输的心燃得更加旺盛。
右手情不自禁地摸上腰侧的剑柄。
“唰”的一声,长剑出鞘,雪亮的剑身映照着孟尧稚嫩的面庞。
“站住!”孟尧压低声音,有些恼怒的意味。
沈衡耳力极好,听这动静就知道身后的人居然拔了剑。
他撇了撇嘴角,转身迎战。
他不但不怕,反而觉得全身的血都烧了起来。
剑如游龙,月光下只见道道白光闪现,招招都迅速又精准。
沈衡冷静的躲闪着,耳边的风声都被剑气带起了几分凌厉的味道。
“剑法不错。”沈衡一边委身躲过剑锋一边分神地想到。
然后他很快就为自己的走神付出了代价。
沈衡脚下一滑,猝不及防地踩到了滚动的小石子,他下意识的想保持住身体的平衡。
然而就在失误的这一瞬间,孟尧猛地一出剑,直指沈衡的咽喉。
胜负已定。
孟尧吐了口气,浑身的肌肉都放松下来。
接着就是铺天盖地的茫然:“我是谁?我在哪?我为什么要追他?我拔剑干嘛?”
沈衡也喘了口气,转眼陷入了一样的迷茫。
空气诡异的安静了几分钟。
孟尧尴尬的咳了一声,收了剑,强装正色道:“你是谁?为什么见了我就跑?”
沈衡回过神来,露出比之前更加困惑的表情:“我是镇国侯沈少观之子,沈衡,宴席有些沉闷,我出来透透气……合着五殿下不是出来抓人的?”
这下孟尧也懵了:“我抓你做什么?宴席这么无聊,我也是偷溜出来的。”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一时之间只觉得十分的无语凝噎。
夜风吹过,带起几片被剑误伤的竹叶,隐隐约约还能听见宴席间的欢声笑语,热闹极了。
不知道是谁先笑出了声,另一个人随即也笑开了。带着孩子气的欢笑声弥漫在夜晚有些潮湿的空气里。
“所爱隔山海?,愿山海可平。”
三
所谓不打不相识,自从那一次尴尬却又过瘾的交手之后,这朋友算是交上了。
再没有什么比兴趣相投更让人感到亲切的了。
怀揣着英雄梦的两个少年,从如何抵御外族进犯这样的国家大事到什么样的剑柄称手这样鸡毛蒜皮的小事,全部推心置腹地交流了个遍。
这样英雄惜英雄的情绪逐渐高涨着,恨不得找个良辰吉日拜个把子。
侯爷不知道自家孩子什么时候和五殿下投了缘,只见沈衡只要得空便往宫里跑,几个月下来进宫的次数比以往一整年加起来都多。
“这孩子又在搞什么明堂?不是从小最讨厌繁文缛节,不肯进宫吗?”
镇国侯看着沈衡兴冲冲跑出府的模样,琢磨着也许是时候一点点放权,给小侯爷试炼的机会。
历史的江流滚滚向前,前浪再如何强劲,也禁不住后浪的拍打。
“很快就该是这批少年的时代了。”镇国侯缓缓叹出一口气。
这个英明神武的大将军两鬓有几束头发已经有些斑白,就着暮色的光,居然带上了几分萧条的味道。
自古美人叹迟暮,不许英雄见白头。
时间很快就到了顺康十四年。
少年人总是长得很快。沈衡个子蹿得飞快,一袭绿袍笼着又细又长的身型,遥遥看去,挺拔得像一杆竹。
“最近天下可不太平。”孟尧手撑着下巴,眉头微微蹙起。
这个青涩之气尚未褪尽的小皇子眉宇之间一片愁色,两种矛盾的气息冲撞在一起,莫名有种瞎操心的感觉。
沈衡细细地擦拭剑身,不甚在意的回到:“听我父亲说,异族最近似乎有动乱的迹象?左右不过一群乌合之众,没什么好担心的。”
没几下剑身就被沈衡擦拭得雪亮,毫不避讳的显露着锋芒。
孟尧一下子被闪得晃了晃眼,不禁笑了:“你这剑可真是宝贝。”
沈衡得瑟地把剑收回剑鞘里,一甩下摆坐到了孟尧对面:“这可是在玄器阁铸的!虽然是看着我父亲的面子……”
孟尧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沈衡摸摸鼻子,咳了一声:“你要的那把剑我托人说了,估计再过几日就铸好了。”
孟尧还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样子,敷衍地拱了拱手:“那我在此谢过沈将军了?”
沈衡无奈地打下孟尧的手:“你少取笑我……虽然现在我没什么名头,但是我父亲已经试着让我了解军营了!继承我父亲的衣钵,成为新一代镇国将军不是早晚的事儿吗?”
沈衡这浑身上下的自负气息简直绝了,就差往脸上写“天选之子,舍我其谁”几个大字。
孟尧忍不住笑了:“你看看你这恨不得谋篡你父亲将位的德行!镇国侯怎么还没把你皮给扒了啊?”
沈衡非但没收敛,反而更来劲了:“他恨不得我今天就去战场呢!还说他在我这个年纪,早就去西北驻守边疆了!”
他顿了顿,想到父亲一副嫌弃的嘴脸,一口气突如其来的就涌上来了:“他还说我火候不够,我可真是……”
“行了行了。”孟尧头疼往沈衡嘴边送了一杯酒,妄图堵上这一提到他老子就喋喋不休的嘴。
沈衡果然不说话了。
沈衡还没到能饮酒的年纪,镇国侯又看得严,每日也只能到孟尧这里偷偷喝几口。
“我说真的……”孟尧收了轻松的神色,语气都严肃了几分,“异族因为忌惮镇国侯,已经好几年没有进犯了,这一次不知道安的什么心。”
“没事儿,”沈衡咂了咂嘴,“虽然我总来你这叨叨我爹吧……但是有我爹在,我雁国不会败。”
孟尧:“我想去。”
沈衡正品着酒,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这个“我想去”是个什么意思,疑惑地眨了眨眼。
孟尧:“镇国侯需要镇守帝都,此次是治龙将军前去平反,明日我就向父皇请命,与治龙将军一同前往。”
沈衡傻眼了,下意识地接到:“那我也要去……”
“不行,”孟尧打断他,“你还得和镇国侯学功夫呢,参活这干什么。”
沈衡回了神,觉得孟尧说的有几分道理。
“这也就是小小的叛乱,用不了几日就回来了。”沈衡想。
“那我等你凯旋,”沈衡举起酒杯,笑得恣意又桀骜,“到时候把玄器阁铸好的剑送你,就当是礼物。
“好。”孟尧举起酒杯碰了碰,也笑了。
瓷器碰撞的清脆声,永远的停留在沈衡十六岁的夏日里。
顺康十四年七月,五殿下孟尧请缨出征西北平定异族,治龙将军陪同前往。
顺康十四年九月,战乱平定,治龙将军得胜归来,五殿下孟尧战死沙场,举国同哀。
顺康十四年九月,镇国侯之子沈衡大病一场,镇国侯寻遍天下名医,仍不得治。
很久之后他才知道,所有诺言,所有意气都不如活着来得伟大。所爱隔山海,可惜,山海难平。
一片白茫茫天地之间,似有故人前来。
四
顺康十九年。
此时的沈衡不再是那个意气桀骜的少年郎沈衡,而是那个被天下人嘲笑的病秧子沈衡。
他变了很多。
以往稚气的面庞已经变得有些阴沉,身高已经隐隐有超过镇国侯的趋势。
孟尧战死沙场的消息传回雁国那一天,他高烧不起。
之后的这几年里,他闷在镇国侯府,通宵看《策论》,研究军法,又找来历年的战争记录细细研读。
教书先生说他长大了,性子沉稳了不少,也肯静下心好好学点东西了,只可惜身体不如从前了,需要每日服药调理身体。
就连沈衡二十岁行冠礼取字那一天,镇国侯也只是给他起了“长安”二字,不求他扬名立万,只求他往后平平安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