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兵士们的注意力全都凝聚在陆夜侯和陆隽安的身上,谁也没看见胡易身后的人影是怎样悄无声息地接近。
伸手揽住已经失去意识的陆明湘,同时推开胡易瘫倒下来的身体,顾少昂陡然转过头望向回廊顶上,高喝一声,“苏湛,你总算来了!”
苏湛二字一出口,在场所有人的心中都是一惊,立即随着顾少昂的目光望了过去。
昔日雄芒殿殿帅的大名无人不知,声威赫赫,廊下诸人又惊又喜,华子勋和良冶师徒二人和众兵士却是浑身一震,惊讶中带着一丝莫名的畏惧。
谁都知道苏湛一到,眼下的情势将会完全翻转。
不似宽仁慈柔的宋玄一,道心包容天地阴阳,广纳世间黑白,视一切不平为万物之消涨,空负一身震古烁今的修为,从未取过一条性命,那个肩负帝王安危,干系社稷兴亡的雄芒殿头领向来杀伐果决;也不比孤标傲世的陆夜侯,仗剑睥睨天下众生,随心尽意,除奸伏恶,苏湛的敌人要复杂得多。要在各个腹里乾坤,唇舌比利刃还要杀人不加血的官场上挺立多年,屡获殊荣,令欲身报家国的武者尽皆仰服,仅靠孤勇,没有过人的智略,是万万不可能的。
归根究底,昊虚山的血河其实是因他师徒二人而流,他们的手也已沾上了不少同门的血,可以肯定苏湛绝不会轻易饶过他们,要想全身而退的话,恐怕只有趁苏湛一出手对付这些兵士之际就遁走,这一条路而已。华子勋和良冶面色发白,和那些持弩的兵士们一样绷紧了全身肌肉,凝神屏息的望着适才顾少昂所看的那个方向。
握弓的男人拉满了弓弦,手心不断浸出冷汗,周围沉静得可以让他听见心脏在狂跳的声音,想不到竟然还会有比伏击陆夜侯更紧张的时刻。
空空如也的廊顶,却什么人影都没有。
怔了一下,他猛然回过头,发现顾少昂和陆明湘早已不在原地,也不知道躲到了什么地方。
诸人接连回头,也跟着反应过来——原来顾少昂是诈他们的!
看着陆明湘被顾少昂平安救走,陆隽安重重的泄出一口气,身体顿时一软,差点就要倒下。
“隽安,快走开!”身后的陆夜侯突然开了口,连声呵叱,“你还在这干什么,快走!”
然而,陆隽安的身体没有动一下,“不,我不会走…爷爷不走,我也不走。”
“我叫你走!走开,听到没有!”陆夜侯的话音更急了几分,听起来像是在怒喝。
“我不走!”陆隽安头也不回,“只要我还活着,就会挡在你们面前…”
听到孙儿那样坚决的回答,老人顿时失声,“你…”
陆隽安突然伸手摸了摸深入腹间的箭头,狠狠用力一拔,带出的鲜血飙到半空,洒得遍身都是,强烈的剧痛却瞬间令他一阵清醒。
他忽地咧开了嘴,笑了起来。
“来啊!再来啊!你们的箭再多,也休想得逞…”整个前院都回荡着他的朗声大笑,“我陆隽安…决不会…在卑鄙小人的面前倒下!”
一面笑,淋漓的鲜血一面从他的伤口喷涌而出。
笑声那般爽朗明亮,无畏无惧,与往日没有任何差别,在此情此景之中,却像是一去不回的壮士高唱着入阵曲一样,壮烈而悲怆。
弩箭已然填装完毕,只等握弓的人挥手下令。持弩兵士们的眼色中闪过一丝异样,动作却没有半分迟疑。
这一次扎进身体的箭头又比上次多了好些,布满周身。血如泉水般淌出,素日能够力负千钧的两只手臂,都已经无法抬举,陆隽安惨然一笑,想必再也撑不过下一阵箭雨了吧。
张开嘴,血水先从口角边流了出来。到了此刻,除了这颗心,胸膛内恐怕再也没有什么是完好的了,陆隽安低咳一声,“隽安…无能…未能将剑法练到爷爷那样的境界,否则怎会挡不住这几支小小的弩箭…可惜…不能替二叔他们报仇了…”
陆夜侯睁大发红的双眼,望着孙儿被血水染遍的背影,胸中血沸如煎,颤声道,“隽安,你是陆家的好男儿,好男儿…”
忽然,伴着一阵惊呼,有急促的脚步声奔近。那人从背后紧紧拥住混身箭杆,已如血人一般的陆隽安,“陆隽安,你休想丢下我!”
“对…不起…梓娴…对…不…起…”陆隽安喉头梗住,勉力动着嘴唇。
为了爷爷和湘儿,他奋不顾身地站出来,不惜性命,一时之间竟然将他的妻儿都抛在了脑后。沉重的愧疚忽然占据了陆隽安的内心,他死了,还有谁还可以保护他的妻儿?
可是他就要死了——生命中最珍视的一切啊,终究无法保全。
“我不要听对不起。”梓娴将脸靠在他的肩头,轻轻地说,“我只记得你说过…这辈子不管是生是死,都不会丢下我…你怎么能丢下我呢?”
遍布在墙头的森然冷光,已对准了夫妇二人。
陆隽安看了妻子一眼,却再也抬不起手为她拭去划落的泪水,只向她露出最后一个笑容。
眼看漫天箭雨射向紧紧相偎的陆隽安夫妇,廊下有好几人顿时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