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云自长坂坡脱了难,往南行了近百里,一路多见落单的百姓,但见衣衫褴褛,脸上不见血色。临近长江,到得一处隘口,见得张飞持矛守住了,张飞亦是瞧见了赵云,奔上前来,关切的问道:“子龙,你没事罢?”赵云点了点头,问道:“主公呢?”张飞道:“在前面等你呢。”
赵云穿过隘口,但见兵士数百,多是残兵败将,江水滔滔东流,刘备与一干亲信憩在一棵大树下,见了赵云,忙是起身相迎,大哭道:“子龙,我等你等得好苦!”赵云伏地拜道:“末将之罪,万死犹轻!”刘备抹了眼泪,欲将赵云扶起,说道:“平安回来便好,咱们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赵云眼裣低垂,不肯起身,低声言道:“主公,当阳县中,罪臣护送主母不力,容她受了重伤,曹兵追得急切,糜夫人不肯上马,投井而死,为免夫人尸体受辱,罪臣只得推倒土墙掩了。罪臣将公子系在怀间,逃至长坂坡,曹操大军追至,又是一番大战。罪臣原本不能生脱,赖主公洪福,幸而得遇师弟乱尘……”刘备听得乱尘的名字,两眼陡然放出光芒,问道:“曹乱尘?他竟在长坂坡上?他人呢,怎么没随你一同前来?”
赵云答道:“我师弟不问世事已久,此刻人迹已失,我也不知他去了何处。”庞统怅然叹道:“高台多悲风,朝日照北林。之子在万里,江湖迥且深。方舟安可极,离思故难任……曹师兄天性如此,主公莫要寻了。”又问道:“公子呢?”赵云道:“适来公子尚在怀中啼哭,此一会不见动静,想来是睡着了。”遂解开了银甲,露出了怀间的襁褓,众人看了,小阿斗睡得正香。庞统喜道:“幸得公子无恙!”赵云捧着刘禅,双手递与刘备,刘备接在手中,沉吟了一会,脸上泪水滚滚而下,竟将阿斗摔在地上,哭着骂道:“为了你这小子,差点教我损了子龙!”赵云忙从地上抱起阿斗,也不流泪,低垂着头,低低说道:“末将办事不力,主公息怒。”刘备道:“子龙快快请起,你立下大功,我怎可罚你?”伸手又来相扶赵云,赵云这才起身,退在一旁默然不语。
庞统道:“如今之计,咱们只有绕过沧云山,自汉津南下。诸葛师兄东去面见江东孙权,也不知道何时归来。”赵云忽然道:“若是孙权不能出兵,我等该当如何?”刘备拔剑斩地,断然道:“咱们且打且走,天下之大,总有一处落脚地,只要我刘备一日不死,便要为天下流尽最后一滴血!”赵云点了点头,道:“赵云愿追随主公,天涯海角,生死与共!”庞统笑道:“主公与赵将军多虑了,诸葛师兄此去江东,定然能说服了孙权,他此去已有三个月了,想来已领了大军驰援来了。”
正说之间,忽见江上战鼓大鸣,舟船如蚁,顺风扬帆而来。众人起身来看,但见来船众多,自东往西,如若接天。船上俱有一面大旗,旗上大大的绣着金色“孙”字,庞统大笑道:“主公请看,援兵来了!”刘备极目远眺,但见当先一艘大船,船头立满各色人等,到得近处,只见一人羽扇纶巾、立在船头,正是诸葛亮,身后数人红麾银甲,俱是一般的服色。诸葛亮亦是瞧见刘备、赵云等人,大呼道:“主公,孔明回也。”身旁一名红衣人拱手拜道:“刘皇叔,在下周瑜,奉吴侯之命前来相助!”刘备笑着回礼道:“周公瑾雄姿英发,数年未见,犹见风采!”
周瑜旗舰靠在江心,其余战船在江面上一字排开,大风扑朔,尤为壮观。周瑜又令人放出小船,将刘备等人接上船来,众人各自言说所遇的险事,俱是唏嘘不已。又听赵云说乱尘在长坂坡隐居,发妻吕紫烟也已过世,各个将头摇了,直叹乱尘一生孤苦。刘备忽与关羽说道:“云长,咱们还有多少军马?”关羽道:“夏口有八千,江夏亦有一万余人。”刘备道:“传我军令,教人寻找乱尘兄弟,若是见了他,速速回报,我当面延请,不教他再受了兵祸之殃。”他说得伤心,眼泪又落了下来。周瑜全看在眼里,叹气道:“曹操八十万大军尽起,要将咱们赶尽杀绝,这等关节眼上如何能分兵救人?”刘备道:“乱尘与我相交多年,不是兄弟却胜似兄弟,其人高风亮节,玄德一向钦佩于他,如今他行踪不定,恐被兵祸所殃,你教我如何能安下心来?”周瑜道:“说来也是,咱们江东与曹兄也是旧识,若是不遣人相援,岂不是教天下人瞧轻了咱们江东英豪?”他环目四顾在众将身上一一扫过,叹道:“可惜太史慈与吕岱两位兄弟皆是不在,如若他二位在此,陪着关羽将军寻着曹兄弟,倒可凭同门旧情将曹兄请了回来。”
正说话间,丁奉、丁封两兄弟上前说道:“都督,请予我兄弟二人一千山军,我们北上去寻师父!”他二人正是乱尘在沙洲渡口所遇船家的两个儿子,当年乱尘传了他们抛掷飞刀的技艺,并没有将他们录入门下,如今兄弟二人已长大成人,凭借一手飞刀暗器的好功夫投在江东军中,他们乃重义之士,耳听乱尘有难,这便自告奋勇来了。周瑜与他们并不熟识,只是听太史慈说过他们与乱尘的旧事,将他二人细细打量了,但见二人手臂奇长、筋肉粗壮,料想也是高手,点头道:“好,便与你们十只轻舟、千名山军。记住,遇了曹军,绝不可恋战。大战当前,万万不可逞强,白白损了兵士。”丁奉两兄弟领命谢过,轻舟乘风唿哨而北,片刻便上了岸去。周瑜眼望北方,只见北方灯火接天,似可见得“曹”字大旗漫山飘扬,道:“诸葛兄,曹操尽起北方兵马,足有八十三万,咱们东吴兵众四万、加上你们,也不过五六万人,如何敌了他?”
张飞怒目圆睁,大声说道:“怎得?还没交手你便怕了他?我军中男儿,个个以一当十,怕他曹操个奶奶!”周瑜笑道:“便是以一当十硬拼,曹操还有二十余万,此后该当如何?”张飞虽怒、却想不出法子来,急得直挠头,诸葛亮轻摇羽扇,微笑道:“都督与我在江东已是商定火攻,如何来与翼德说笑了?”关羽讶道:“咱们在江南,曹操在江北,眼下正值冬季,只有西风、北风,若是放火,岂不是烧了自己?”周瑜与诸葛亮目光相视,皆是大笑,但听周瑜道:“关将军所言不差,既用火计,便得乘风而起,烧他个片甲不留。可惜天公不肯作美,此时若是十月小春之时,当有东风、南风相助我们。”刘备原也担心火计不成,却见周瑜、诸葛亮二人面露微笑,晓得他们另有良机,果然诸葛亮笑道:“老天爷不给,咱们便找他借。”刘备道:“怎么借?”诸葛亮道:“孔明虽是不才,但自师父处也学了一二玄功,不说点石成金、移山填海,但呼风唤雨总可成了。都督要东南风,又有何难?”庞统拉住诸葛亮的衣袖,附在耳边小声道:“师兄你说什么笑话,师父什么时候传过我们呼风唤雨了?”诸葛亮道:“师弟且是宽心。”转身又与周瑜道:“都督,你在沧云山下帮我建座九尺三层的高坛,此坛底座八方、顶上七角,名曰七星坛,再借我一百二十人,手执旗幡围绕八方,与我护法。是时,老天爷再不赏脸,也会借我三天三夜的东南大风。”周瑜道:“先生说得好生玄乎。好,便依了你所言。不过若是不能借风,该当如何?”诸葛亮笑道:“若是借不到东风,你我皆已军败,是时要么束手待擒、要么身首异处,还谈什么如何?”
周瑜拊掌笑道:“好好好,都依你便是。”庞统想了一阵,上前说道:“都督,你也给我一艘小船,我不要你一兵一马,我上北方去。”周瑜讶道:“庞兄,时到今日,还对鄙人心生不满?”他说的是是庞统在他帐下做小功曹、不受重用的旧事,庞统连连摇手说道:“大丈夫岂能因小失大?我此去北方,乃是去诓曹操。”周瑜道:“诓他什么?”诸葛亮羽扇一拍,大叫道:“师弟,妙啊!好生了得的计谋!”庞统笑道:“我还未去,你怎得就知道我此计妙不妙了?”诸葛亮道:“凭你凤雏一名,那曹操如获至宝,定然对你言听计从,你教他铁索连船,诓他渡江如履平地,他定是欣然。然后又说江南民心思归,众大臣不满吴侯已久,我们这边再与你们演几处苦肉计。嘿嘿,到那时候东风大起,‘降’将送船放火,曹操大船又被铁索相连,曹操八十万大军走不了、跑不脱,俱要灰飞烟灭!”
众人听了,均觉此计绝妙,一齐哈哈大笑,仿佛胜券已然在握,关羽担心庞统去了北方不能脱身,问道:“先生,你既是骗了曹操,他又如何容你走了?”庞统道:“便是容他杀了又是如何?”刘备紧紧抓住庞统的双手,说道:“那怎么成!如若要先生以命相换,这般大胜不如不要!”庞统道:“主公多虑了,待我献上连环计,我便与曹操说,江东军中多有暗慕曹操者,我愿潜回江南、鼓动了诸将,作为内应,曹操求胜心切定然不疑,自会放我回来。”赵云冷不丁的说道:“又是诈降、又是连环、又是放火,唯恐烧不尽绝,咱们这一把火烧将下去,八十三万活生生的人,都化作飞灰,好生伤了天理!”庞统道:“若不用此计获胜,江南八十一州百姓,都送与了曹操么?赵将军不见曹军过处,烧杀抢掠,实为禽兽之举,我们若不阻他,如何心安?”赵云一时无话,诸葛亮长叹一口气,说道:“此间大火,确实作恶非凡,大伤天理。庞师弟,你我二人为始作俑者,恐怕不得善终。”
众人听得默然,却又无话可劝,周瑜忽然大笑道:“卧龙凤雏,果然人间殊绝,公瑾自叹不如。佩服、佩服!”他自笑了一阵,颇有意味的说道:“曹操能横扫中原、河北,身边勇将如云、谋士如雨,当真没人识不破我们的计策么?便是那奇士郭嘉,才策谋畧、闻识超群,绝不在我们之下。”诸葛亮知道周瑜口中的郭嘉便是师兄司马懿,但其间之事攸关天机,他不能与外人讲了,只是说道:“郭嘉染有寒疾,已然病死了。曹操身边,贾诩、荀彧、荀攸、程昱、刘晔等辈,虽也智谋之士,却胜不过我们,都督多虑了。”周瑜想了一阵,道:“如此,咱们便依计分行。”众人领了命,各去舟船,将此间事一一准备,只待曹操来攻。
乱尘、张宁二人,离了长坂坡,漫无目的的往南行走,沿途多见离散的百姓,车轨杂物、饿殍冻骨,路旁不绝于眼。张宁体得乱尘伤心,一路上二人虽不说话,但始终紧紧牵着手儿,张宁想起这二十多年来的风雨磨难,但觉往事如那凄风冷雨,虽寒透骨髓,但终已过去,从此天南海北、与他浪迹江湖,岁月倏忽有尽,唯迄白首老死,可紫烟姑娘也已去了,心中又是欢喜、又是难过。如此忽忽又南行了数日,到了沧云山脚。但见群山延绵、丘壑围绕,虽值隆冬,却是一片青翠。此时天刚放晴,又恰逢旭日初升,冬日的阳光虽不猛烈,照在人身上,多少有些暖意。
乱尘见得沧云山界碑,目中泛泪,轻声说道:“四十年,一场大梦,又回到此处了。”张宁轻抚着乱尘的手背,想要与他说一两句话,可又不知说些什么,只能微微笑了,笑靥似花,空教北风吹拂着耳边的髻发。乱尘手抚石碑,抬头仰望,但见山顶云雾缭绕,三两只白鹤在云海间振翅飞过。乱尘道:“宁儿,百年之约已至,我杀劫皆犯、天命将近,现在我要上得山去,去解那紫烟残谱,你与我同去么?”——时到今日,他与张宁情深意笃,已不愿开口争逐,他也知道便是要赶张宁走、张宁也不会离了自己,只是今日上山、想来自己时日无多,他不愿再牵累了张宁,这才着语相问,盼她能远离了自己、也远离了是非。张宁道:“曹郎,你我皆是有情人,岂不知枝不孤长、鹊不单飞?我是你的妻子,生也好、死也罢,咱们一同上了山去,埋也埋在一处。”
乱尘向她凄然望了一眼,伸手轻抚她玉脂一般的脸颊,心道:“这些年来,我早已荒废了棋艺,便是上得山去,见了残谱,如何可解?是时生离死别,我手上又是血债累累,想来天地责罚、五雷轰顶,怕是全尸都留不得,咱们如何能聚在一处?”但他不忍伤了爱妻,此言并不出口。
二人便此上山,有感天命临近,他们虽然一身了得无比的轻功,却用双腿行走,心中想的乃是同一桩想法:“时近将死,总要脚踏实地的行走过罢?世人常云,行走江湖、仗剑天下,这些年来,江湖夜雨、刀剑争竞,得了多少、又失了多少?天下、天下,如若生而为人,不知情爱伤苦,不行也罢。”二人缓缓上行,过了灵台阁、三心洞,又过了解剑池、花月井,到得山腰,但见烟霞散彩,旭日摇光。四周悬壁间,石鳞斑斑,状似龙鳞,斜上一处坳口,石阶接天而去。
二人履石阶而上,翻过坳口,豁然一片开朗,但有一处空地。沧云山高耸入云,却在主峰间藏了这一处神仙地,只见得崖石苍黑,林木葱郁,花草繁茂,溪涧潺湲,好一番人间美景。
云山深处,隐有一间小屋,屋前有路,以鹅卵石散漫铺就,路旁绿藤清柳,全不因天气阴冷而旺盛的长着。乱尘在小路上缓缓前行,见得屋前那飘摇着的秋千,秋千长久未有人坐,满满尽是青苔,乱尘用手细细摸了,低低的叹了一口气。
又进到小屋内,但见屋中空空,家具物事、也早已腐朽。此间情景,一如缘梦园中所见。乱尘又出得屋来,眺望山海云雾,不知不觉间泪水盈眶,张宁提帕来擦,尚未将眼泪擦的尽了,自个儿鼻子一酸,泪珠儿簌簌落下。
正无语凝噎间,山顶现出五彩华光,华光缓缓落下,卷出十数人来。乱尘将他们瞧了,为首的乃是一老一少,正是南北二斗。左边五个仙风道骨,玄武执明、白虎监兵在列,为首者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爷子,正是早年在徐州城下与自己喝酒的老叟,此时身露华光、想来是那麒麟耀辉,身旁两个女子,均是四十岁上下,体态婀娜,各有各的风采。张宁低低唤道:“娘!”那身着红裙的甄珠环手将张宁抱在怀中,轻轻的拍着她的背,说:“宁儿,恭喜你啦……你终是圆了念想,与他结为了夫妻。”张宁点了点头,想着紫烟的伤心事,说不出话来。另一名女子看了看张宁、又望望乱尘,但觉潇逸清冷、犹是神仙一般的眷侣,自言道:“二哥,你我若为凡人,总不会犯下当年的过错罢?”她说的颇是凄冷,耀辉捏住她的手掌,低声道:“五妹,约期已至、终有报应时,这些过往的伤事不要再说了。”那女子点了点头,与乱尘微微一笑,现出眉间火红的印记,正是朱雀陵光。
乱尘再看右侧五人,一个个白眉长须、年近耄耋,服色各为白绿黑红黄,对应金木水火土五行,乃是天下五奇的于吉、司马徽、庞德公、乔玄、黄承彦。五奇身后,更有二人,一僧一道,正是普净与左慈。
乱尘牵过张宁,夫妻二人向众人躬身施礼,众人瞧得心酸,均不言语。北斗说道:“乱尘,今日来此,你可知天命?”乱尘淡淡说道:“圣人云: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如今乱尘已是四十,可天命滚滚,非但不惑,更犹痴迷。”他话说得平淡,众人却听得话语间极大的伤心。北斗摇了摇头,叹道:“彼时南山之上,我见你已超脱凡俗,知道命数自有天定,怎得下山去后,这些年非但毫无长进,却痴嗔犹盛?”南斗道:“师弟所言差矣。他早非痴愚,已是心有答案,反来相问我们呢。”乱尘道:“弟子心已如尘,谁也不愿相问……亡妻烟儿曾与我说,天生一世,总难免生死离别,谁也莫求,但与自予。今日此来,但为此间事毕,应我天命。”南斗眉毛一挑,笑道:“是应你天命,还是破你天命?”乱尘大笑道:“求也好、破也罢,我生来此,不过一死。”忽然间,他双膝跪倒,与左慈磕了三个响头,幽幽道:“师父养育之恩,徒儿不能相报。徒儿一身罪孽,天地不可饶,也不求来生下世,只愿师父身体安泰、飞天早升。”左慈眼中满是泪水,伸手相扶,口中只是说道:“好徒儿、好徒儿……”这三个字以外,千言万语,他都不知能再说些什么。
眼见得日至中天,已到了午时,北斗拂尘一挥,现出一面光墙,墙内一颗接天大树,草木葱茏、枝繁叶茂,正是百年前白冰所化,树下有荫、睡着一人,乃是白火。左慈、普净见到昔日爱侣,情意不能自禁,不待南北斗吩咐,冲上前去。百年前,这道光墙阻他们于尘世外,今日却是一撞即入,二人栽进其中,如石落水面,泛起一圈圈的涟漪。左慈轻抚古树,如是白冰在怀,放声大哭。普净抱着白火,千呼万唤,又怎能使她睁开眼来?北斗拂尘再挥,现出一方棋盘,棋盘上黑白两子遍布,正是当年的紫烟残谱。北斗悠悠道:“时辰已到,请诸位一同上前观局。”他又来请乱尘,说道:“乱尘,成也好、败也好,天命昭昭,却未是不分良善,要取了你的性命。”他身为仙人,原是不应该与乱尘说这番话的,话一出口,但觉心头巨震,教他好生难过。乱尘只冷冷说道:“我双手沾满鲜血,杀人累千过万,教无数人妻离子散,怎会有好下场?仙君,你掌持生死千百年,可知尘世如棋又非棋,我不愿为棋子、却为棋子;老天爷为操盘之人,却要我来与他解了,你不觉得这从头至尾都是一场笑话么?而我曹乱尘,正正是这万千笑话中的最不好笑的那个。”他此番所问,乃是心死苍凉、不知人生何意,北斗竟尔无话可对。
乱尘松开张宁的手,轻轻说道:“宁儿,我去去便回。”——他口说去去便回,人生光阴,去路漫漫,谁曾回得?张宁眼中含着泪水,看着他信步走上前去。在光障前,南斗陡然问道:“乱尘,我且问你,天书七卷,你只得六卷,还有一卷你可知在得何处?”乱尘哈哈大笑道:“天之瑰宝,散落人间,便是如何的繁华,寻不着便是寻不着。仙君,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少了一卷天书,正是天地不得圆满的用意,我去寻他做什么?”南斗笑而不语,以手指心,说道:“请罢。”
乱尘走到棋局旁,拿了一颗白子执在手中,众人等了许久,始终不见他落下,忽而狂风大卷,乱尘眉发箕张,将棋子甩在地上,哈哈大笑道:“此局正不能解,反亦不能解,越是求生,处处皆是死棋。若是一心求死,却是处处与人一线生机,要人生不可、死不易……既是如此捉弄人,我便毁了此棋!”说话间,右臂格格作响,显是内力凝聚,欲要砸毁棋盘。南斗着袖一拂,棋盘飞天而起,落在林荫树下。乱尘足下烟起,仍是扑往棋盘。众人心头一凛,均知乱尘大悲之下硬闯残局、形神片刻便被心魔所控。北斗朗声道:“时机已至,诸位还等什么?”
众人均是叹了一口气,五奇与五灵均不愿率先动手,反是左慈、普净二人长啸一声,扑身上前,拳脚呼呼,与乱尘斗在一处。想他二人,佛道通达,已是半仙之体,抛开佛道的仙术不谈,世间武学均了然于胸,此刻全力相攻乱尘,拳脚间毫不容情,竟是全力而发、欲要置乱尘于死地一般。乱尘今日心虽迷惘,武功却已究极天人,左慈、普净如何能在他手下讨了好去?三人劲风沉雄凌厉,卷起山间枯叶,乱尘双掌翻飞,打得左慈、普净二人连连倒退。这拳掌间的功夫,一来成自天书,二来缘起祢衡、许邵的擎天撼地功,再加上华佗送与乱尘的五禽戏,尽数杂糅在乱尘心中,天下间拳掌的变化都已包裹,乱尘信手拈来、毫无迟滞,左慈、普净拳掌千变,乱尘便是万变,倘若左慈普净出得内力硬拼,乱尘更是一掌掌平淡无奇的拍出,虽是平淡无奇,掌力却威猛无俦,如排山、似倒海,格得二人背靠着背,一退再退。
于吉眼看左慈普净二人的败象,说道:“诸位老友,也轮到咱们了。”说话间,手中金光一闪,多了一把剑来,哗哗哗三声,刺向乱尘后背。乱尘也不转身,右脚向后飞踢,于吉的剑法看似千变万化,但乱尘这一脚踢来,劲力如墙,竟教他长剑刺不过去。这时,乱尘拍手与左慈、普净二人各拼了一掌,将他二人轰出圈外,转过身来,也不提气,右手五指并拢,似为大刀一般向于吉劈来。乱尘手臂未到,劲气已然先至,其余四奇皆知于吉接不住乱尘这一斩,各拔了长剑,与于吉合在一处,勉勉强强架住了乱尘这一招。但听乱尘大笑道:“你们既是来了,为何不肯一同上来!来罢,我要看看天命昭昭,我能不能破了!”耀辉与执明等人点了点头,身形一闪,已是跃在乱尘头顶。其余四灵身影倏闪,也是分打乱尘前后左右。
乱尘管你是谁,只是凝立如山,双掌灵动翻飞,顷刻之间拍出一十二掌,众人奇招也好、妙式也罢,没有破绽也被他生生打出了破绽,迫不得已各拼了他一掌,均觉虎口酥麻、大力难当。再看乱尘,大笑间已是将玄黑骨剑持在手中,右臂微动,玄黑骨剑铮铮鸣响,下一时,乱尘无状六剑使将开来,众人眼前已是铺天盖地的剑影。众人各持了长剑,剑法或凝重、或飘逸、或堂正、或奇险,俱使出生平最厉害的功夫来与乱尘抗衡。眼下这一十二人,每一个都是武学泰斗,放到世间去,都是万夫莫敌的宗师巨匠,可十二个打一个,却犹为不敌,足可见乱尘今日武功之高绝。
但见乱尘无状六剑批荡往来,黑光白影在人群中穿梭如织,一十二名大高手各逞生平绝学与他力斗,阳光直射而下,却被场上的剑光割成千片万片,一点点的散在诸人身上。张宁呆呆立在原地,掌心里满是汗水,南斗忽然说道:“张宁姑娘,你不去帮忙么?”张宁低下头来,说道:“他……他不要我帮。”南斗笑道:“乱尘如今武功已高,自然不要你帮。我说得是,你不去帮你娘他们么?”张宁道:“曹郎武功再高,也敌不过我娘他们一十二人围攻,我再去帮手,岂不是加害曹郎?”南斗笑道:“你再看看阵势,你娘他们果真斗得过乱尘么?”张宁顺着南斗目光所去,但见众人绕着乱尘高飞低纵,额头满是汗水,虽然皆在抢攻,但乱尘一把玄黑骨剑舞得密不透风,往往一剑刺出,更要数人合力才可接了。再看了数十招,隐隐听得众人起了喘息声,一个个头顶蒸出白气,想来内力大耗,再看乱尘,一改刚才的守势,骨剑大开大合,总教人避无可避,竟以一人之力追得十二人奔走不已。南斗又催张宁,张宁心中替乱尘欢喜,说道:“仙君,曹郎胜便胜了,有何不可?”南斗道:“他若胜了,这残局便是毁了,棋局一毁,五雷定然轰顶,我与师弟尚可脱身,你们都要化作飞灰。他人还好,你家夫君却要再入轮回、重受情爱之苦,生生世世、不绝不休,直到他解了此棋。张宁,我且问你,这一世的种种,你们还没受够,还要轮回往转下去么?”张宁一时无语,望着情郎腾挪飞跃的白影,泪水潸潸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