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将此时早已收回对乱尘的轻视之心,对他的武功已是由奇转惊、由惊再转畏。只见乱尘一只左手轻挑斜打,似摘花、似逗雀,慢吞吞、缓悠悠,但每每出招,便将甘宁凌统二人诸多的变化后招一记封死,非但干净利落,仍还留有余地,身子立在道路中央。凌统、甘宁二人口中嗬嗬急喊,显然又怒又急,但无论他二人怎么大刀劈砍、长棍点扫,皆是攻不进乱尘身前的三尺之地,这乱尘手法之妙,众人已完全无法体会了。
忽然乱尘左手连转,以手肘荡开凌统长棍,食指中指轻轻一捏,便将甘宁灌注全力的一记横劈捏住,须知甘宁手中的这把大刀名曰霸海,乃取自海中万年砂岩混合陨石寒铁所铸,刀身本重九十六斤,更有甘宁神力逼压,这一劈下不啻有千斤之力,却被乱尘轻巧巧的捏在二指之间,任凭甘宁涨红了脸、行力倒拔,却始终如石沉大海、挣脱不出。周泰与蒋钦见势不妙,对望一眼,各抄了兵刃,杀入战团。
甘宁与凌统本来应付的十分吃力,眼下周泰与蒋钦伸手相援,这才稍稍缓过一口气来,但怎奈好景不长,乱尘虽仅是一只左手,以食中二指倒捏着甘宁大刀,只用刀柄相攻,却有如千手万臂,从各种不可能但又符合人间式法的角度出招,他四人联手相敌非但不能占到一分便宜,更是全无攻招,只能四人背靠背的挡住身后要穴,勉强守住不败。
乱尘与他四人斗了一阵,眼见得对方刀棍枪剑呼啸闪烁,脑中却忆起昔年师姐貂蝉赵云师哥那讨来、再瞒着师傅左慈偷偷的传给自己的入门刀法,心中微甜,手腕轻抖,霸海大刀应心而动,大喇喇的舞将起来。
众将见他刀法忽变,只以为是他胸藏万壑、另换了一桩奇门刀法,只是觉得这桩刀法一开一合皆是有板有眼,却没方才他所使的说不出名字来的刀法精妙了,正苦思间,却听得吕蒙不由失声叫道:“啊!这……这是光武刀法!”——这光武刀法乃是当年光武帝刘秀所创,乃是根据战场上兵士厮杀之法所成,共计一共二十八式,招法简单易学,纵是不识字的小卒,只需伍长一两日调教,便能使得像模像样,这世间练武之人,自扎马起步学的第一套武功便是这光武刀法了。众将一听,更是惊怖,众将先前见乱尘武功奇高,皆以为所使的招式也是精妙无比,此时吕蒙却看出他所使得不过是“光武刀法”,更以这般低劣的招式逼得甘宁四名当世一流高手联手相攻都是不敌,众将怎能不惊?
只见这套平平无奇的光武刀法在乱尘手中使来,却是潇洒大方至极,招式连贯如行云流水,优雅中又不失威猛澎湃的形势,但却不拘陈迹,行招过式,长打短靠,刚柔相济,虚实并兼,阴阳齐叙,天下练武之人毕生所求的完美臻境,竟在这普普通通的光武刀法中尽数展现!但见乱尘又是一招“兵指沙场”,大大方方,横扫甘宁四人,宛若一个豪迈的将军跨马于沙场上点兵,其余诸将都是情不自禁的喝一声采。这声喝彩之后,周瑜等人随即觉得不妥,眼下甘宁等人受困,自己身为友方,怎可出言喝彩?眼见乱尘手腕微动,刀式不及使老,第二招“昆阳斩贼”随之使出,更另有一番当年刘秀昆阳捷战时的壮志佳妙。
乱尘任凭甘宁四人奇招百出,只是气定神闲的将这二十八式光武刀法依次使出,似自顾自的练刀一般。这世上高手对攻,皆是见招拆招,但求不被对手瞧出所用的招法、想出相对的破解之策,纵是师门间的喂照较量,也断然不会死搬硬套,将一路招式完全不变的使完,乱尘居然能以众所周知的入门刀法逼得甘宁四人以奇招巧式对接,这其中身份对换、潇洒自若之能,只能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只见乱尘又是一招“朗定乾坤”,大刀化竖斩为横劈,颇有光武帝扫平天下群雄、问主九州乾坤的气势,乱尘刀柄扫过之处,无一不是甘宁、周泰四人务必自救的要穴,但听叮叮当当的一阵连密声,凌统四人以兵刃全力硬磕这才勉强挡住了乱尘这一击。
黄盖、韩当、程普三名老将平日里甚是稳重,原先是自重身份、不愿多人围攻,但现在甘宁四人合斗乱尘尚且还是岌岌可危、又担心主公孙策敌不过那太史慈,终究按捺不住,黄盖执断浪铁鞭、程普持铁脊蛇矛、韩当提江魂大刀,三人齐声发喊,又杀入战团。眼下已是乱尘以一人一臂之力独斗当世七名一流好手的联手相攻,他非但不起惧意,反而只是微微一笑,以刀为剑,使一招“苍松迎客”,这一招本是客气的花招、本意并非用来攻敌,但在他手上使出,仍能逼得黄盖三人不得不挡,均被他迫退了一步,未及过神来,乱尘大刀已至,情势一如方才,七人斗一人、却被对方占尽了先机。不一时,黄盖等人也是汗流浃背,大口的喘着粗气,乱尘仍是负着右手端立在原地,左手双指反捏着大刀拒七人于大路之前。
黄盖等人何时有过如此颓势?七人同时发一声大喊,将周身的抑郁气勃发而出,但见得刀气飞扬、枪影弥散、剑光乱舞,直激得四周尘土漫飞,乱尘却如狂风暴雨中的一株大树,仍你狂风也好、暴雨也罢,傲然屹立在这七人严密的攻招之中。此时他的招数已不再拘泥于光武刀法,偶尔一两招全无招法、使的是当年所悟的砍柴刀法,偶尔大刀化剑又换作无状六剑的精妙剑术,斗得黄盖七人眼花缭乱,只觉乱尘忽拙忽巧、忽罡忽柔,招式交接之处却能挥洒自如、浑成一体,全无滞碍,当下他还只是独臂出战,便已如老叟戏小童般,若是尽出全力,岂不是能将在场的一十二人一齐秒杀了?他们斗得既惊且怒,韩当更是骂道:“兀那小子,你若是刘繇手下,便痛痛快快的将我们杀了,大丈夫应当马革裹尸,我韩当今日身死,倒也无憾!”
乱尘听韩当语气愤懑,才知他误解自己单手出招是存心傲慢,手指一送,力到好处,将一直捏着的霸海长刀还到甘宁手中,一直不出的右臂瞬间连拍出七掌,这七掌发得甚快、直如一时同使一般,众人只觉执拿兵器的双手剧烈一震,不由得连退三步,乱尘身子借势轻轻一旋,似叶落秋霜般立定,其中悠然闲云之态,犹如遗世仙人般潇逸。
乱尘见众人目中疑色,遂拱手拜道:“小子方才无礼,得罪诸位之处还望见谅。”吕蒙冷哼一声:“你武功这么高,又何必说这些客套话?”周瑜一直隐忍不发,仔细观摩乱尘的武功技法,但仍是猜不出乱尘身份,此时见乱尘突然罢手,心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道:“既然如此,还请高人让我等借过。”乱尘摇摇头,苦笑道:“这太史慈乃大志之士,与我有故人之情,如若放诸位前去,他定是凶多吉少,这路请恕在下不能相让。”
周瑜见自己一味隐忍,这乱尘仍是不肯相让,语气之中更似有轻视江东十二英豪的意思,终压不住心头火气,道:“既然如此,便说不得了!”话毕,方才没有参战的吕蒙、董袭、潘璋、徐盛等人也抽出兵刃,连同黄盖七人,将乱尘团团围住。他们先前见到乱尘武功超凡入圣、神乎其技,此时出手已容不得半分隐藏实力,江东群豪或凌厉、或稳沉、或奇诡、或幻变、或绵巧、或刚猛,一出手皆是各使生平绝技,寻住乱尘前后左右的周身大穴,长枪短剑、厚刀轻棍齐齐攻去。
乱尘见江东群豪均以绝招相逼,心中更是苦涩,他本性不好争斗,今日逞强,一来欲要阻路救人、二来却是被情魔妄念所乘,便生了与人争雄的高下之心。但所幸他神志散而不失,只觉这一十二将刀来剑往、却如同一人同使,自己若再只是以一手对敌,虽无危险之虞,但也不免手忙神乱,再加上单手对敌不免有轻侮对方之意。念至于此,他遂是双手齐使,左手画圆、使一招嫦娥奔月,如封似闭般揽向左侧的甘宁、凌统、周泰、蒋钦四人;右手却是出拳直捣,教右侧的周瑜、吕蒙、黄盖、韩当不得不收招硬扛,乱尘这一招名曰后羿恨天,在他手中使来,当真有贯天射日、仰恨皓月之势。他双腿也不闲着,脚踏七星八卦诸位,连踢带扫,逼得程普、董袭、潘璋、徐盛四人不住倒退,更遑论近身相攻。
乱尘一体三用,招式昭然天成,力道雄浑沉猛,任江东十二将如何腾挪闪跃、如何勾撩挑刺,总是慢了乱尘一拍,每每使到中途,皆被乱尘一击点中招式间的破绽要害,幸亏他们人数众多,一人受制,其他十一人必会以密雨般的攻招相救。但饶是如此,众将心中均想,若再是久斗,以乱尘料敌机先、后发先至的能耐,我等一十二人便要全军覆没于此。江东十二将领兵军中已久,各个皆是独挡一面的军中英豪,此时在这样一个无名少年的手下节节败退,反激得他们各个是豪气冲天,口中不住大喝,手中兵刃舞得更急。一时间,这本该微风芳华的江南春景,被众人的劲气所逼,却如同大漠飞尘、落瀑雨击,奔雷龙啸之声直冲云霄。
不知不觉间,江东十二将与乱尘已酣斗了大半个时辰,乱尘一直以守代攻,如仙人高蹈倨舞,任他们一十二人如何转圜变换,都是潇洒闲暇,反而一十二将各个满头大汗,疲于拆解争斗。这半年来,乱尘武功在潜移默化中趋近大成,他眼下赤手空拳便已技压江东群豪,莫说他拔剑出鞘,无状六剑一出,便可大破这十二人之围,便是拳掌间全然施加内力,便可以力压人、将众人兵器震脱了手去。可他满心伤怀萧索、早已没有了先前在长安城时的争竞斗闯之意,打着打着竟是觉得惫意从骨子里逼压而出,教自己好生的疲乏。他心念一成、身力毕至,倏忽之间,双手一错一拦,一招“嵩山解剑”磅礴而出,从江东十二将各色兵器的破绽中伸了进去。这嵩山解剑本是一招佛教的入门掌法,寓意使人由解剑至解身终至解心,乱尘乃是道家,于世俗辈中的佛意自然有分辨之处,但佛道皆为天理,他由道入圣,佛道之分反倒淡了,眼下这嵩山解剑一出,掌法上与原来的形制并无多少不同,但他由心见性、由性又见相,非但是解了佛门三束,更是从有相而至无相,以万千而归一,这般的太虚境界,便是再粗糙的招式,也是浑然天成、绝无凿枘之意了。
众将出身天南海北、所练的武功也是阴阳迥异,可乱尘的这一招“嵩山解剑”管你是刚也好、是柔也罢,便那么硬生生的攻到了诸人招式的脉门。诸将或虎口、或手腕、或肩臂、或腰侧顿觉稍稍一麻,身形随之一滞,等回过神来时,只看见同伴们拳脚空舞,手中已没了兵刃,而先前与他们酣战的乱尘已是单手托着一大堆兵器、飘飘然的跃在战阵外。
乱尘既是解了众将兵器,便是休戈之意,可众将狂傲已久,虽是明知难敌乱尘,但仍是赤手空拳的闯将上来,欲要与他拼个你死我活。乱尘实不愿与他们继续为难,可始终担心那太史慈的安危,生怕被他们追上前去、落得个惨死,他向来念人恩情,想得自己初次入那缘梦园梦境时、那寞影曾言的“他日还恩”一事,便长叹一声,道:“诸位将军,得饶人处且饶人,今日小子服输致歉,你们若要杀伐,便捉了我去,放太史慈朋友一条生路罢。”众将已经斗红了眼,哪里肯听他言语?拳打、掌拍、爪抓、腿踢已是毕数而至,乱尘无法,只能边打边退。他明晓众将不肯罢休的原因,自觉伤了众将脸面,愧意之下手中更是留情,内力只收不放,只以双掌间的精妙招式拆解众人的围攻。想那上山的入口宽逾数丈,可容八马并驰而过,可他身形如风般轻盈、又似闪电般迅疾,众人皆是驰名一方的勇将,这般的联手全力攻杀、如似那江海间的巨潮汹涌奔闯,可偏偏在乱尘那兜兜转转、空空明明的招法下活生生的拦在山脚,不得入前半步。
眼看着日头偏西,众将始终不见主公孙策的身影,眼前这个少年身形虽是缥缈虚转,却如同泰山一般始终不可逾越,正是心火焦躁间,却听得半山腰传来一阵大笑,那笑声清越豪迈,不见其人便可感其英气。乱尘见得众将听得这一阵笑声眉间皆是一喜,便猜得是那孙策下山了,他担心那太史慈的安危,身子飘飘然一转,几个纵跃间已是到了孙策身前。那孙策武功精强,在江东军中已无敌手,又如何见过乱尘这般似慢实快、似虚似实的功夫?他与太史慈酣战了半日,一直不见周瑜等人上山相援,原先还以为是众将有心让自己一逞英豪之勇,与那太史慈单打独斗个痛快,全未想过众将竟被这个慵懒书生模样的人给阻击的灰头土脸。他眼见乱尘身形飘忽而来,瞬时已至身前,心下大惊之余,双掌呼呼拍出,对着乱尘胸口便是两掌。他这两掌名曰“摧山毁岳”,端的是霸气凌人、威猛无俦,有所谓一力降十会,世间再刚强的掌法也莫过于此。他性子虽是盛骄,但待人接物总是以礼为先,并不是司马懿那种目中无人的恶徒,此刻初遇乱尘便用如此刚猛的掌法,并非是他有意恃强凌人,只是他见得乱尘这上山的身法有如仙履灵飞,打心底的由敬生畏,拳掌间怎敢不使全力?
乱尘见得他孤身而回,原以为那太史慈不敌于他、被他给杀了,心中起了伤意,又见他一双铁掌迎胸而来,伤意中便生了一分怒意,右掌着前一伸,已是裹挟了周身之力迎向孙策的双掌,想他如今身具张角、孟章、寞影等人的毕生功力,再加上自己这些年来修习来的内力,这寰宇之内已是无人可对得他这一掌,即便是其师左慈一类的武林耆宿,要硬接了这一掌也怕是难敌。那孙策武功远逊吕布,更遑论左慈、普净等人,乱尘这一掌拍来,如乌云压顶,避无可避、挡无可挡,二人手掌未接,他已觉得身前攻来的不是一只肉掌,而是一座接天大山、一面汪洋大海,即便是不死,这一双手也是要废了。他年岁虽轻,但这一生大战无数,早年时也曾输于江湖上的高手,但从未有过今日这般的逼压感,这逼压感无形胜有形,非但在身体感官上逼迫他,更将他这些年的狂傲之气给剥离了,取而代之的是无穷无尽的敬畏惊疑——面前的这位白衣缥缈的身影,是人乎?是仙乎!
他惊疑之下,掌法力道均是一滞,须知高手过招,胜败本在一线之间,他与乱尘功夫本就相差极远,此时又是临阵失神,岂不是生生的将一条性命送与了乱尘?山下众将与乱尘酣斗良久,深知乱尘的厉害,眼见他飘然上山、拦在了孙策的身前,又是大气潇洒的出掌,如何能不惊不怒?各个急得大吼道:“兀那奸贼,休伤了我家主公!”他们口中狂呼,身子也是急往山上飞跃,想要救得孙策。那周瑜、甘宁、周泰、吕蒙四人轻功胜于同僚,呼吸间已是跃离乱尘身后的十丈处。乱尘虽是前方发掌、身后空明,但掌力磅礴迸发、竟将四野笼盖,四将被这无形的压力所迫,只觉头脑陡然一阵昏胀,心中更是燥急——隔着十丈之远便已这般的厉害,主公与他对掌对的实了,岂不是要被这巨力轰的骨肉俱碎?!
情势危急,四将也顾不上什么江湖规矩了,皆是一声猛喝,各倾全身之力,八掌齐出,拍向乱尘后背,欲要逼得乱尘转身自保,再不济也能缓上一缓乱尘与孙策对拼的掌力。乱尘这一掌掌力虽是广阔宏厚,但掌速并不为快,他初时愤恨孙策杀了太史慈、故而内力倾巢而出,但出掌行力之时却见得孙策眼神清澈无杂、脸上的神色也是由惊转怒、由怒又转平,丝毫没有常人那种生死分于眼界的惶恐,如此英雄人物,又怎会是杀那太史慈的恶徒?乱尘又观他周身并无血迹,想来那太史慈说不定并未罹难,便欲与他细说分晓。
练武之人,讲究力随心至,心意已至、内力即出,如那离弦之箭,安可收回?内力反震乃是极为凶险之事,重者当场震断心脉、轻者也要伤筋动骨,乱尘这般滔天巨力说收就收、要回便回,又岂是须臾小事?更何况那周瑜四将的掌力也是顷刻扑至他的后背。他却只是惘然一声长叹,原先那只与孙策对掌的右手却是换掌为指,戳向孙策右手天府穴。那孙策被他一指点中,正奇怪间,听得砰砰砰砰八声巨响,已是周瑜四人八掌的内力尽数轰击在乱尘后背。
这八掌每一掌都可断金凿铁,可乱尘身子只是微微前倾,提着孙策如柳絮般往前轻飘飘的游了三步,便已停了下来。孙策见得乱尘受了如此重击,却是浑若无物,直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不由得拿眼将身前的乱尘细细瞧看——这少年剑眉英目,身形逸长,着一件月白桑衣,眼眉间虽有忧色流转,似有无尽的伤心事,可忧色之下,却是空虚若谷的平宁之意,教他看得生出一股从未有过的温润静心之感。
周瑜等人见击中了乱尘,急忙迎在孙策周围,无比关切的问道:“主公,你没事罢?”那孙策欲要点头,却觉得四肢八骸僵硬、无法动弹,晓得方才瞬息间已被乱尘制住了定身穴道,而其余的江东诸将也已赶上山来,护住了孙策前后左右,生怕乱尘这个“怪人”再与进击。
那孙策一生从未自心底彻底的佩服、敬畏过一个人,此刻见了乱尘,如是小沙弥见了众生、小道士见了天地,不由得怅然长叹,道:“先生乃是天下超圣,小子孙伯符可是服了!”他此话一出,诸将均是双眼通红——众人追随孙策,正是驰骋沙场的快意之时,这江东一地眼下便要尽握于他们手中,可今日被乱尘单枪匹马败得个全军覆没,这以后还拿什么与天下群豪争雄?
众将正垂头丧气间,却听乱尘悠悠吁了一口气,苦笑道:“圣贤之人,犹如在宇星月,坐卧天下熙攘,旁看百态人生。我不过是个粗鄙小子,大事小事皆是不成,情怀又是难断,怎配得上‘超圣’二字?”他心念貂蝉与张宁,本是无奈伤情,诸将听了,却觉得是他太过于自谦、乃至于羞辱众人,那吕蒙大怒道:“他奶奶的,自古成王败寇,咱们加一块都打不过你,我吕蒙原也心服。可你贵为武学宗师,胜便胜了,又何须如此的羞辱咱们?”他骂得虽是粗鲁,但也颇是符合情理,那周瑜听了,更是觉得难过,但他素来文雅周正,今日既是败了,即便是死,也须得死的周全堂正,好不至让世人取笑了,但听他缓缓说道:“先生年岁虽轻,武功便已这般的出神入化,我们便是再练一辈子,也是打不过。但男子汉大丈夫,行事自该倨有分寸,今日一战,先生既已胜了,擒也好、杀也好,我周瑜并无怨言,但先生这般的羞辱,却是瞧天下人不起。”——他才华甚高,文武双全,又精擅那运筹帷幄之道,今日本是千般算尽、将刘繇十万大军尽败于神亭岭南侧,只因主公孙策赏识那刘繇部将太史慈的豪勇,这才离了大军、只引了十二将来追这太史慈。他原以为那刘繇已然兵卒殆尽、大败北归,这太史慈也是双拳难敌众手,便是神亭岭上埋伏有百千兵士,凭借他们十三人的本事,也可是来去自如。可半路上却杀出个乱尘来,无可逾越又无可抵挡。但乱尘这般的武功,已非常人之想,那无双吕布的武功黄盖他们也曾在陈留会盟之时见过,即便是胜得众人,也不至于如此的超越天下众生、有如那高居额头的三尺神灵。他周瑜今日虽是输了,但于他心中,原也不致失了傲气。但乱尘这般的自贬,却是将天下人都一并瞧得轻了。
乱尘心细如发,知得自己被众人误会了,若是在得半年前,他兴许会与众将解释周详,但时至如今,他除了情爱满怀之外、已是万事万物难萦于心,莫说是这周瑜责他、怨他,便是世间千万人都要骂他、打他、杀他,他已全不在乎。但闻那山风飘摇,微拂起他的白衣青发,他伸手解了孙策穴道,又是后退了数步,缓缓说道:“胜有何欢?败亦何苦?……今日唐突,只是为了在下的那位太史慈朋友……孙将军,若肯怜我这场故人的情谊,便容我寻了那太史慈的尸身罢。”
孙策啊了一声,道:“原来太史慈兄弟是先生的朋友……”念及太史慈,他脸上现出一抹喜色,但旋即喜色又消,讷讷道:“我与太史慈兄弟酣斗了大半日却没分出个胜负来,只以为我与他伯仲之间……先生的武功如此惊绝,他既是您的朋友,想来是有心藏艺,生怕与我失了一场豪兴……可惜,可惜!”乱尘听他言说可惜,心中更悲,也不愿与孙策他们再是言语,身形一飘,上山寻那太史慈的尸首去了。
他心随意动,又是一袭白衣长衫,这动静离合中的身影有如那冲天白鹤,倏忽间,已是杳然不见。他这一走,江东众人觉得一股说不出来的自卑感霎时不觉,又见得乱尘来去皆是如风如影,正如那古籍里的画中人一般缥缈无踪,回想今日种种,均是长叹了一口气。
众人漠然良久,那周瑜近得孙策身前,劝道:“伯符,前辈高人,无以妄念。我们乃是世俗争杀之辈,今日武艺虽败,但仍是胜了刘繇大军,今日之后,这江东之地,尽握于手……”他见孙策目中无神,似是不为所动,不由急道:“伯符,男子汉大丈夫生有一败。今日不胜,正让可咱们收了骄纵之心,明知那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好不拘囿于方寸之间。可伯符你若是就此失了雄心壮志,老令公泉下有灵,岂不寒心?”他言至于此,孙策双目陡然一亮,旋即又是数声长叹,道:“公瑾你误会了……先父临终之负、孙家兴盛之托,我孙伯符连那袁术的小儿都是做了,又岂能率性相辜?”周瑜听他这么一说,心中终是落下了一块巨石,又听那孙策说道:“公瑾,我方才所想的却是另一桩事……今日这位先生仙风逸骨,不与咱们为难,乃是天之幸事,可天下阔大、总是有才人辈出,我们眼下屯居江东、乃是军力不济,但偏安一隅总不是长远之计,我们迟早要与天下英豪一争雌雄,如是若再遇到这般的高人,该是如何使当?”周瑜沉思了一阵,道:“时值乱世,天下英才迭出,将来我们西溯荆益、北图中原,势必要与普天间的英豪狩猎江湖河山,适时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自也是情理之中。但往往才逸脱出者,须夺天地之精华、揽日月之耀辉,想那日月天地皆有止境,如何能养得天河星光一般的璀璨人物?想我泱泱大汉,数十年间出了一个吕布已是引得关内精气尽失,至于曹乱尘及今日高人这般的仙才,万千年方能成一,如今世而有二,已是天象反覆,合该这大汉气运灭尽。不过,咱们也不可就此丧了锐气,今日之败,自当刻骨不忘,日夜砥砺,不求他日能胜得一招半式,只愿知耻而后勇,不输了这一场人生豪兴。”孙策微微点头,脸现欢色,又道:“公瑾既是说到这天地蕴才、人生豪兴,我又想起那太史慈来了。”
周瑜亦是点头赞道:“这个太史慈,年少成名,武艺卓绝,我江东军中,唯有主公能胜他,确实乃竞世之雄。只可惜那刘繇乃昏聩守成的庸主,只遣他做粮草官。不然今日神亭岭一战,由他统军的话,我等若要胜他,可要多费一番周章了……”说了此处,他顿了一顿,接着说道:“不过这等雄壮英豪能得方才那位先生青眼有加,引为好友不提,不惜沾染了世间尘埃与我等一战;更与伯符生死争竞,虽是不敌,但壮士奋发、身殁神亭岭,也不失为一场男儿豪兴。”孙策却是摇头笑道:“公瑾,你这话只说对了一半。”他环视众将,见众人皆如周瑜一般面带惑色,苦笑道:“他既与方才那位先生为友,自然得了不少武学上的益处,我先前便说,我与他酣战半日,却当真是未分胜负,说不定是他有心藏拙,见我这人虽是鲁莽、但颇是合他的性子,这才与我把玩了半日。我既未能胜他,又何来杀他之说?”
周瑜闻言剑眉一锁,尚在思忖间,那吕蒙抢话道:“这么说来,方才那位先生上山去,说不定……”他话未说完,周瑜却是哈哈放声大笑,不住的赞道:“主公一向冠于勇武,却少现于谋略,今日之计,果孙武再世也!妙,妙,妙!”他连赞三个妙字,非但众将不知所以,连那孙策都是难以捉摸,正要发问,却见周瑜在自己肩膀上轻轻一按,旋即会意,便不再追问,揽过程普黄盖两位老将的手来,道:“今日能大胜刘繇,两位老将军的部曲功不可没,此间事既是已了,咱们便就此回营吧。”
孙策言语虽是和煦,但诸将均敬他威严,也不多问,将他围拱在中间,缓缓下了山去。
不多时,众人便在山脚下寻到了来时的骏马,而乱尘骑的那匹老马没了主人,亦是随着众马低头吃草饮水。他回想起方才与乱尘的那一招对掌,心如旌摇,说道:“公瑾,选一匹最俊的马来。”周瑜稍一迟疑,已是明白了他的想法,将便自己的那匹骕骦马给牵在手中,孙策接过缰绳,右手覆在马头上,细细的捋着它青色的鬓毛,也不说话。过了一时,他又抬眼望向神亭岭,但见得三两只白鹤在云海山花间振翅高飞,这一恍惚间,他又念起了乱尘的相貌与武功,以及那双让人无比淡泊温润的眼睛。
只听得白鹤一声高鸣,他陡然回过神来,微微一笑,弃了马缰,从众将间穿了过去。
孙策既未骑马,而周瑜亦是步行随后,众将亦不敢僭越,只是牵过各自马儿,缓缓的跟在二人身后。众人在江南的青草漫花间缓缓而行,但闻步音沙沙,众人间或的回头后望,只见得山青天蓝,那神亭岭间,再无白鹤的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