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允深谙言语之道,他二人一个是当朝司徒、一个是军伍兵卒,身份地位不可谓不悬殊,王允这“见教”二字,自有奚落嘲讽之意,常人听了自会觉得尴尬无比,可这张达的脸皮也真是厚得可以,竟丝毫不以为意,腆着脸笑道:“启禀司徒爷,小的们仰慕司徒爷已久,今夜终是能逢得这样的良机见得您老人家天颜,本该在府中恭聆司徒爷的训导才是,只是小的们今夜确有要事,若是不走、拖到明日,事情说不定就有了变数。”
这张达口舌如簧,说话一套一套,与宫中的那些宦官别无二致,莫说是王允厌恶不已,便是那贾逵听了都是不喜,心道:“咱们去投那吕布,今夜去投与明晨去投,本来并不是什么要紧之事。我方才欲要婉拒司徒,乃是生怕司徒爷知道咱们所属李傕却去投那吕布,让他老人家以为咱们是些背主求荣的无耻之辈。你倒好,这一招‘欲擒故纵’玩的却是顺溜,我不说也是不行了。”
可王允是为何人、什么样的官场博弈、言语陷阱他没见过?张达既是诱他问话,他偏是不问,反而对贾逵说道:“王某本是有结交之心,怎奈诸位兄弟今夜尚有要事,有所谓‘天子守国门,将士护社稷’,老夫乃是一介书生文臣,这行伍将的军情一事自不好阻拦,诸位来日若是得闲,再来府中一叙。”言罢,他大袖一拂,便欲转身而去。那张达这才发现自己玩砸了,但王允既是要走,他脸皮再厚,总不能上前用手拉扯罢?
张达如此窘态,王允自是见得,心想今日既已给了这等阿谀奉承的小人一个教训,用不着与贾逵与其他军士为难,转头又对邓谡道:“邓谡,这位贾将军既是你的好朋友,你不妨送他一送,若是贾将军今夜军务事上有什么为难之处,我准你一夜假,更允你调拨一队人马,陪得贾将军去料理了。”王允这一番话可真是恰到好处,贾逵一众人等要去投那吕布本就是见不得人的事体,若王允遣派邓谡这么一搅和,岂不是满城皆知?李傕此人极好面子,若他们私下里去投了吕布,他兴许还不以为意,但若是天下人都知道他不肯善待同乡部曲,引得一干老兄弟们去投了吕布,这份老脸可是丢大了,到时候就算吕布有心想保,与那李傕明火执仗的生隙作仇,闹到董卓那里去,贾逵这些人定捞不着什么好果子。
贾逵心道:“司徒爷在官场上摸打滚爬了一辈子,什么样的风浪没见识过、什么样的人精没遇到过?我们身着巡夜的甲衣,本就无所谓什么军务之事,再说长安军甲十万,乃是重兵之所,袁绍那帮家伙便是有心想打也是打不进来,这深更半夜的能有什么要事?更何况,司徒爷乃是清流之首,咱们西凉军马一向与他不合,又怎会大半夜的跑来帮他捉拿贼人?他定是吃准了我们另有所图,这才使这等激将之法,若是咱们就此走了,明日咱们的行径说不定就传到李傕耳中了。张达,你可害苦我也!……不行,自古最忌犹疑不决,我既然有心背弃李傕,不若赌上一把,把今日实情与王司徒说了……都说王司徒明晓事理、待人宽厚,待我详陈之后,说不定能替我瞒住今日之事。”
他想到此节,当即对着王允跪下身来,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王允故作讶道:“贾将军这又是何意?”贾逵微露苦笑,说道:“司徒爷有所不知……”他长跪于地,如此便将众人多年来的积怨、今夜转投吕布之意,以及路上偶遇乱尘、误以白影为鬼的诸事始末尽数说与王允听了。王允闻听之时面上虽是毫无颜色,但心中却是大喜,待得贾逵说完后,他已是有了计较——既然贾逵对自己和盘托出投奔详情是在赌,那自己不妨也是赌上一把!
只见王允俯下身来,双手扶住贾逵,以大夫之礼将他扶起,随即又对贾逵所带的诸军士说道:“得亏将军瞧得起老朽,将这等性命攸关的事都不肯隐瞒,老朽感激不已之余,陡生了与各位结交之心,还望各位将士不嫌我王允老迈……”贾逵不解道:“司徒公这是……”王允笑道:“李傕乃边鄙之人,既无远略、又无近志;吕温侯勇武过人,治兵有方,一身武艺,更是傲绝人世、天下无双,诸位转投明主,乃是大丈夫应有之义。只不过那吕府尚有十里之距,我这小老儿的旧府却是近在眼前,诸位为何舍近而求远呢?”贾逵讶道:“司徒爷的意思是……”王允点头道:“若是各位不弃,不如留在王某府中,虽说咱们好男儿大丈夫思家报国,不提俸禄爵位之事,但各位若是肯助我王允,王允定然优厚以待。”
贾逵、张达等一干兵士闻言,各个大喜过望——这王允素不求人,便是江湖上成名的豪侠前来府中讨爵他都不收,今日能得当朝司徒青眼有加,乃是祖上积德的大富大贵之事。莫说贾逵这等想干一番事业的豪杰觉得有了一展宏图的舞台,便是张达这等名利之徒想那周仓、裴元绍二人虽是这司徒府的护院总管,但官秩俸禄却是比肩于郡县太守,正所谓高处好乘凉,王允尊口一开,不正是天上掉下来的一个大馅饼?
只听得众人一齐跪伏于地,对着王允行那士遇知己的三叩九拜大礼,更是齐声呼道:“自今往后,我等誓死追随司徒爷,司徒爷但有吩咐,刀山火海,终不言悔!”
小楼窗前,青灯如豆。
天际间的闪电越闪越急,呼呼而起的大风更是将他的衣袖鼓的猎猎飞舞,可到得此时,这一场本该瓢泼而下的暴雨,还是未落得一滴下来。
乱尘立在窗外,望着小楼里貂蝉背对着自己的身影,已有了多时?兴许他自己也是记不清了。他只是怔怔的望着貂蝉,望着青灯里的那个盈盈而立的红裙师姐,他在想,这些年过去了,师姐依旧是颦笑嫣然、花貌如昨,半点都不曾变了昔年的模样罢?……可是,可是师姐怎的到现在都不对我言语半句,她……她把我……把我这个小师弟给忘了么?
天空陡然一片煞白,随即便是一连串震耳欲聋的雷轰声,看这阵势,那片乌云终是已将这逼仄仄的长安城给笼罩了罢?这雷声如鼓,每一声都敲在乱尘心里——师姐,昔年常山之上,每逢这种雷雨时,你总不允我在屋外贪玩,进屋后,又会讲一些做人要清白堂正才不致被这天雷所毁的典故来,怎得今日,你却不再唤我,难道是……是我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对不住‘清白堂正’这四个字,让你厌憎了么?……是呢,桃园别后,我误以为你亡殁,便整日价借酒消愁、醉生梦死,这些年来过得浑浑噩噩,将师傅的教诲与你的希望尽数忘在脑后,你这才恼我、怨我的罢?……
乱尘正沉于遐想与自责之时,一阵大风从窗间灌进屋中,将那盏豆油青灯的焰苗儿鼓的忽明忽暗,貂蝉那窈窕婀娜的身子似被着阵夜风所激,原本映在红墙上的影子也是忽短忽长,乱尘只觉得心疼时,又听得貂蝉香背微颤,竟是轻轻咳了数声。乱尘心中容不得师姐沾上着俗世间的半点尘埃,不由自主的伸出手来,想去扶那飘摇不定的影子,口中更是轻声呼道:“师姐……”可他心中对貂蝉说不尽的眷恋与愧疚,师姐这两个字他方是说出口来,便已悔了,后面想说的话,却是生生的吞进肚中,无论如何,也是开不了口了。
可,天意偏是如此弄人,貂蝉听得他这一声情深意切的呼唤,念想起昔年常山之上二人无忧忧虑、相依为伴的时光,缓缓的转过身来,在轰雷闪电的交织里,将一张悲怅远大于欢喜的惨白俏容现在乱尘眼前。
这闪电只不过一瞬之间,可貂蝉的样子便已深深的刻在乱尘眼里,这八年来,日思夜想、魂牵梦萦的师姐,容貌虽是半分未变,可她眉目间的惆怅却是增了许多。乱尘看的心中说不出的揪疼——师姐这般苦楚,皆是由我这个罪人所致,她日夜念想大师哥、本就疾苦非常,好不容易与大师哥相认相亲,可今日又是听闻皇帝将她赐婚于我的噩耗,这眉间的惆怅添的无以复加、又如何可消?我……我……我到底该如何使得?
貂蝉瞧得乱尘这萧索彷徨的姿态,心里也不是滋味——举世皆知这个小师弟念怀自己已久、情至深处世上已是无人可及,她又怎会不晓?可自己早已心有所属,这人世间的情爱一物,又岂可勉强半分?她对乱尘怜兮也好、伤兮也好,有些话是不肯、也不能说出口来的……可眼看暴雨将至,总不能让这个自己一手带大的小师弟在这惊雷暴雨里站上个一夜罢?貂蝉无法,只好微微一笑,轻声说道:“小师弟……今儿时辰不早了……你回去罢……”
貂蝉的音声婉柔,与昔年无异,乱尘仍是听得悦耳无比,可心中却是苦痛难当,一道闪电劈在院中,他抬头正见着貂蝉眉头紧蹙,这笑容勉强无比,再也忍受不住,说道:“师姐,你莫要伤心……王司徒既是不允同我进宫……进宫面见圣上,我……我这便孤身一人闯……闯那皇宫去!”貂蝉心底悠悠一叹:“我的傻师弟,你不是做梦都想我做你的枕边人么,怎的三日后我嫁与了你,你又不高兴了呢……你总是待我这般好,可……可这情之深、意之切,我怎能承受的起?”她怕伤了乱尘,心中想的这些自是不好说出,娥眉淡斜,轻声道:“小师弟,那皇宫禁卫森严,有甲士上万,岂能容你说闯便是闯得?……你便是进得了内闱,遇见了圣上,你又如何可说?说你厌弃了我这般容颜,要圣上收回金口玉言、辞礼而悔昏么?”
乱尘心中想的乃是师姐心中想的、念的只有大师哥,便是嫁与了我,也不会爱我半分,我虽愿与你长守枯灯、终老一生,可如此那番你定会日夜痛苦,我曹乱尘又岂是那种为逞一己私欲、而毁人一生幸福的贪恶之徒?可这些话,既伤己又及人,他又怎能说出口来?他只得连连摇头,说道:“不,不,不……师姐貌比天仙,永远都不会老,我……我又怎会对师姐有半分生分……只是……只是师姐与大师哥两情相悦已久,好似那水中的鸳鸯、树上的连理,乃是世间上最为登对的一对人儿,我……我……我又怎能……”
貂蝉见得乱尘愈是待自己这般的谦顺与温好,她愈是伤心——要是吕郎能有小师弟这般待我那可好了……可他满脑子所想的,都是那个天下……天下,天下……吕郎,我心中也有一个莺飞草长、男耕女织的天下,你可懂么?……罢了,罢了,你常说大丈夫成事者,当舍己而绝人,你既对我决绝,我亦对乱尘决绝……小师弟,你莫要怪我……
但听得貂蝉说道:“小师弟,如今你年岁已是大了,师姐的话你也是不听了……”乱尘道:“我……”可他只说了这一个我字,那盏清油豆灯给是给一阵寒凉无比的大风给拂熄了,那貂蝉亭亭立在寒风中,话语亦已变得瑟凉无比:“……既是如此,我与你……也是无话可说,咱们三日后凤仪礼台上再见罢……”
乱尘方要说话,貂蝉却是伸出纤手来,将那扇小窗轻轻阖上——这扇小窗合时无音,可貂蝉心中却若黄吕大钟,不舍、难过、自责、自定……这千万般的情感交织在一处,她已是不能支持,窗子阖上之时,身子已然悠悠软倒,背靠着扉窗,听得乱尘窗外因崩溃而撕心裂骨的哭喊声,她的泪水在眼眶中转回不止,可,世间情爱伤人害人,纵使她为王允的这个太平天下已将心肠已锻如钢铁,这泪水终究是簌簌的落了下来。
这时,长安上空的雷电连珠价的闪动,正头顶一个震天霹雳呼剌剌的砸落在司徒府中,紧接着狂风大作,卷着黄豆大的雨点四下里乱拍,只打得这小楼前的青石小径叮叮的乱响。
雨势极大,不一会儿的工夫,雨水已连成一片,宛似自半空中倾倒下来一般,已是落成了一张水幕。狂风裹着激雨一个劲的砸在乱尘身上,将他浑身上下浇了个湿透。这雷轰电闪、风雨交加,如同天崩地塌,可乱尘却早已全然罔顾不绝,只是长跪于地,双手张开,嘴中不住的呼喊着师姐的名字。可雨水倒灌如沙,他只呼得数声之后,便已被雨水呛入喉中,连呼吸都是不畅,又岂能再是大声呼喊?可乱尘便是这么个任性的人儿,这雷雨便是再大、再急,又怎及他心伤之万一?
但沧海一粟,人力渺渺,这轰隆狂杂的雷雨夜下,他一人便是再如何仰头问天,也不觉渺小非常。忽听得哗啦啦一声巨响,一阵暴风自半空中闯下院来,将小楼前满园的桂树、梨树连根拔起,电光耀射之下,那些雪白的桂花、梨花、乌湿的泥土,还有小径的石子,一股脑的砸向乱尘。
这些梨花湿土砸在乱尘身上,虽是污秽,倒是没什么大碍,可风雨极大、其中裹挟的那些石子与枝干尽打在乱尘头脸腰背之上,宛若鞭笞之刑,片刻间,便已将乱尘额顶、脸面上砸出了数道血口,鲜血从伤口处方一流出,便已被雨水浇落,乱尘今夜来时的那件穿了数十年的贴身长衣本已被泥垢所染,此刻血水下灌,这一身洁白竟已是黑红不分。
雨水终是呛入乱尘的心肺内,他大咳了数声,正欲作呕,一颗丈长的梨树枝干猛的拍在他的后背上,当场便将他砸倒在没脚的泥水中。也不知是这一下将乱尘砸的极重,还是他已不愿再爬起身来,整个身子都伏在泥水里,一双英目早已颓然无光,他心中更是一片茫然。
乱尘半侧着脸,泥水直淹到他鼻下,挣扎着又想唤一句师姐,希冀貂蝉能将那扇小窗打开,再见得自己一面,可这两个字尚未说出口来,泥水已是没口而入,进得乱尘嘴中,既苦又涩,激的乱尘将背蜷缩的如同一张弯弓,将腹中的血水都是呕了出来,也不知呕了多时,雨势仍不见小,乱尘抬起血红的双眼看天,但见黑云笼压、四周一片漆黑,耳边雷雨轰鸣之际,数条长长的闪电将乌云自中间劈开,落在周近,又照得四下里一片煞白。
暴雨毫不止歇,这么一会儿的工夫,整个长安城都已浸在雨幕之中,城中的渭水更是暴涨没桥,王允这司徒府因是傍水而建,自是河水倒灌,邓谡、贾逵、张达等人虽已在河堤高垒沙袋,但水势漫漫,转眼间便将司徒府淹的半过人膝。雨势这般的滂沱浩大,乱尘仍是伏在雨水中,他浑身皆被湿冷的泥浆裹住,雷声轰隆不止,寒风一阵更是紧过一阵,鼓得半空中尽是乱舞的梨花、桂花,每每有闪电落下,总见得白茫茫的暴雨花枝下面,乱尘孤身一人伏在地上,嘴唇嗫嚅,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从处处伤口的的脸上直滚下来,泪水混和着鲜血,呈现淡红之色,顺着他的乌黑的散发,汇入身下滂沱的泥水中,当真是天高地渺,情之所竞,一累至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