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三十六回 天机不可泄,幽人不得眠(下)(2 / 2)卫渔1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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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董卓虽不懂这音律妙曼之事,但常日里耳听那内宫里的御匠演歌奏曲,什么样的名曲婉音他没听过?可偏偏是当下这个只闻其声、不见其容的少女轻吟使得他思绪安定,好听至极之余,竟生出人生朝飞暮卷、沧云海涯的闲适之感。他见那女子迟迟不肯上台,虽然心知此乃名旦们一贯吊人胃口的做法,但一时心痒难耐,将王允唤至身前,笑道:“司徒公,您今儿个请的旦角可真是俊俏的紧哪,眼下声已如此,若是幸而见得其天容,这座上的衮衮诸公怕是赖在您府上不肯走啰。”王允陪着笑道:“小老儿胡乱编排的曲目,让太师见笑了。”董卓道:“司徒公说的哪里话。老夫是个大老粗,您给老夫说说,这是啥名曲啊?”王允微微笑道:“回太师,此曲名为《汉宫秋月》,讲的是那王昭君出塞的典故。”董卓不明所以,哦了一声,方要再问,忽见人群哄的喝起彩来,随即便是此起彼伏的赞誉声与鼓掌声——看来是那歌声的主人登上台了。

董卓拿眼一瞧,直是看的呆了——此刻登台而上的那名女子身着一袭素纱红裙,随着婉转歌声边行边舞。夜风轻拂,惹得她红纱微微鼓动,露出一双皓白胜雪的玉臂来,星月烛火的交相辉映下,那女子雪白的玉手缓缓伸展,展现出一张秀美绝伦的俏容,但见她睫毛低垂柔长、皮肤光滑白皙,一只樱口随着歌声微启微闭,一颦一笑间既似喜又似愁,别说当真是那王昭君在世,便是月宫中的嫦娥仙子亲临,怕也比不得她的明艳。乡人百姓孤陋寡闻便就罢了,可在场的那些达官贵人、豪绅名士阅美无数,又何曾得见过这样的绝世佳人?照理说人群中时不时的爆出哄堂喝彩声,那女子应当高兴,可那女子却只是神色如常,微微一躬腰便算是表了谢意,旋即开口唱道:“……泪雨无声皴白指,黄花送雁泣丝弦。清风低诉些些事,昨月始从今日圆……”

这一声唱,将乱尘从自饮自酌间惊醒,他抬头看那台上女子,又撞见那熟识的面容,心中苦涩无比,自言自语道:“是那蔡琰蔡姑娘罢……乱尘啊乱尘,师姐早已离世多年,这位蔡姑娘虽是与师姐长得一模一样,可毕竟不是师姐,你怎得又发起傻来了?……可这位蔡姑娘,怎得与师姐长得如此相像?……她今日声音怎得变了,隐隐间竟是蕴有无限的悲伤欸乃之意。这才别了几日,蔡姑娘又忆起了什么伤心事,惹得她如此苦楚?难道是她父亲让她今夜登台献曲,她心中不愿、故而郁郁不乐?”

那董卓见乱尘目光一直盯着台上的女子,神情委顿不已,只以为乱尘睹人思情,见那台上少女明艳动人、又思念起了他心中念念不忘的师姐貂蝉,眼下这位女子国色天香、他虽也是极为喜欢,但若是能借此良机将乱尘的心思收住,日后得了他这样一个强援在身边倾心相助总比一个床榻上侍寝的美人要好的太多,他主意既是打定,便笑着向王允问道:“司徒公,这一首《汉宫秋月》倒真是好听的紧了,怎么老夫以前从未听过?”王允等的便是董卓发问,急忙答道:“回太师,这首曲子乃是老臣与蔡侍郎闲暇时谱曲填词所作,今儿个头一回登台演出,让太师见笑了。”董卓轻轻挥了挥手,笑道:“王司徒这是说的哪里话?您二老学富五车、天下共仰,此曲既是二老同谱而成,端得是曲美、词美、人更美,这位唱曲的佳人可是要好好谢一谢司徒公了,今番演奏、创梨园之开来,将来可是要流芳千古的,哈哈哈哈……”

王允仍是觍颜而笑,可他心中却已是悲痛无比——今日作势,总算是骗得董卓上钩了!那董卓是个行伍出身的蛮汉,又怎会懂得这曲辞之妙?他刚才所说的三美,分明意在最后一句“人美”。只可惜,这一切的一切要以那……可眼下什么档口,他又能再想得他事?那董卓既已入彀,他自然要趁热打铁,便道:“台上奏曲的,乃是老臣义女,蔡中郎的亲生女儿呢……”董卓笑道:“老夫早就听闻蔡侍郎有一独女,芳名蔡琰,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精通,乃是世间一等一的才女,只是一直忙于朝政军务、无缘识荆,今日有幸一睹芳容,当真是才貌双全、举世无双哪!”王允正要答话,却撞上蔡邕颇含不解的眼神,但他仍是笑颜回那董卓:“是呢,这还是蔡中郎家数渊薮、教导有方呢……”他满口谀词,将那台上女子赞得天花乱坠,生怕那董卓失了这淫色心的同时,心中却又如万针攒刺一般剧痛——我王允身为堂堂大汉司徒,今日怎落成个点头哈腰、卑躬屈漆的无耻无礼之徒?——早在许多年前,王允初入仕途之时,也知洁身自爱、廉政律己,但自从蔡邕带匕首上朝之事后,他变了许多——他虽与蔡邕交好,但他并不是蔡邕。他已知,清也好,贪也好,只是为时事所逼,若为得欺骗权臣奸佞,保持朝纲不毁,必须得自污其身,不然别说是自这些权臣眼皮子底下保全汉室,就连留住性命都是难处。他王允是何等人物?生死尚是不惧,若不能为民为君出力,又要那苟且偷安何用?

王允思着想着,唇角露出苦笑——只可惜,这些年来,前有十常侍、后有大将军何进,现在又有董卓、李儒。他们之所以非但不杀自己,更将自己当个案桌上的菩萨高高贡着,便是他放得下这张老脸、舍得污了那一身官衣,他所图的又是什么?为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么?为子子孙孙无穷尽的承嗣袭爵么?都不是,他要的只是一点希望、一份坚守,好让自己做得佑保汉室天下的最后那支守夜灯,哪怕勉强能多维持一刻也好。所以,他王允虽为汉室清流之首,但骨子里已不再是、也瞧不起那些所谓的“青天大官人”了。

但也有那么些寥寥数人,他不得不青眼有加,其中最为敬佩者,便是那义兄蔡邕,蔡邕一生忠贞为国、不贪不求,长日里为民请愿、舍民粮食,将自家的日子过得清贫潦倒,可他就算是长女饿死、夫人病亡、自己靠替人拓石写字为生,也不肯低下傲骨,去受那既往权贵们的半口嗟来之食——谦谦君子出淤泥而不染,这一点,是如今的王允他万万也做不到的。

但是,这苍黄乱世中,独善其身只是君子之道,却不是圣贤之道。他王允,身为托孤忠臣,勉力维持汉室便是他今生的唯一所求,纵是肝脑涂地,也不能有半分懈怠,纵是天下万民骂他贪婪无耻、同流合污,将来死后掘他坟墓、鞭他尸体,他也甘愿。

王允便这样思着想着,董卓直唤了他数声才将他唤回神,但听得董卓问道:“司徒公,容老夫多嘴问上一两句话,您这义女今儿个已出落成这么一个娇嫩无比的大姑娘啦,不知道可曾有良缘婚配呢?”王允笑道:“说来惭愧,小女一直待字闺中,只知死读那诗书礼乐,将脑袋都读得有些傻了,又有什么好婚配?”董卓奇道:“我观令媛神采华光、口齿伶俐,分明是个聪明绝伦的佳女子,又何来笨愚之说?呵呵,王司徒,咱们都是自家人,你又何必这般谦虚呢?”王允连连摇手,答道:“老臣就算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欺瞒太师啊!便是我这傻女儿读多了那些古文典籍,常以桃花夫人息妫、浣纱仙子西施、霸王爱妾虞姬这些史上的奇女子作比,其中最羡者乃是本朝才女卓文君……”王允见董卓眼神迷离,猜是他未曾听过这些名女的事迹,也不再多讲,便道:“我那小妮子说,卓文君赋言《白头吟》,换得才郎司马相如倾心厮守;虞姬汉水重围之中翩舞,换得项王剑挥《垓下歌》。她自也要寻得一个才子佳客、盖世豪杰,谱一曲‘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的佳话也好,唱一声‘力拔山兮气盖世,虞姬虞姬奈何兮’的英雄气短也罢,总要过得轰轰烈烈、留史佳话……太师,您说说,这小妮子不过是中人才智,便是这般不知天高地厚,眼看这年纪渐大,老臣可苦恼的紧了。”

董卓听得哈哈大笑,心想王允这老儿倒也有趣,明明自家女儿才色双全、嘴中却将她贬的一文不值,不就是自恃才貌、奇货可居,要找一个权贵人家做那夫君么?只听得董卓劝道:“王老司徒,有所谓美女爱英雄,令媛有这般弘心远志乃是你们二老的骄傲才是,若是换了寻常女子,做那寻常的乌雀又有什么意思呢?”王允摇了摇头,长声叹了口气,故作苦闷之象,道:“老夫也曾替这小妮子张罗了不少亲事,其中不乏世家大族、拖金曳紫的风流才士,可总是入不得她的眼。老臣前些年还恼她挑剔,这些年已是气得不想管她了。”董卓又笑,道:“老司徒,你家女儿眼光可真高的紧哪……哈哈,不过她想的倒也极是,世家大族、拖金曳紫的风流才士又是如何,哪个能配的上英雄之说?”董卓说英雄二字之时,颇以自己丰功伟业自荣,不自觉间便将这英雄二字的语音说的重了。王允察言观色已久,等的便是董卓绕进这个圈中,连忙道:“以老臣之见,放眼四海九州,这天下间能配得上英雄二字的,只有董太师您了。”

“我?”董卓从未想过那刚正不阿的司徒王允能如此赞誉自己,一时之间,自是狂喜,但他多少也要好得一些面子,不能太过于放肆,自谦道:“王司徒如此厚爱、竟以英雄相称,董卓听在耳中,想起前朝霍光、王莽这等英雄,不觉有些自惭形秽了……”王允听在耳中,脸上堆笑,心中却是暗骂:“你这凶徒匹夫,果是得意忘形了,什么样的英雄不好比,非要提什么霍光、王莽?那霍光擅行废立之事、操持军政之务,死后被灭九族,但他毕竟衷心向汉、与国有善,有所谓功过相抵,倒也勉强算得英雄;可那王莽篡位弑君、兴立伪朝,行的乃是天地不容的大逆不道之举,唯国贼耳,岂可以英雄二字相称,污了管仲、项羽、韩信、张良这些前辈先贤的并举之名?哼,你以这二人相比,乃是你自己也想行那改朝换代、荣登九五之事,是又不是?”王允心中虽咒董卓,口中却是笑道:“董太师受天下之托,任万民之寄,匡国家,安社稷,如今四海升平、百姓安居,还不谓英雄尓?太师盛德巍巍,便真是那霍光、王莽两位在此,也是万万不能及也。依臣下所看,这寰宇之内、辞藻之间,唯有‘盖世始皇’四字可配得上太师您了。”

王允“盖世始皇”四个字方一出口,乱尘与董卓心中都是咯噔一愣,二人均是在想可是自己耳朵听错了。董卓不放心,又问了一遍,可那王允仍以“盖世始皇”相称,这一次董卓与乱尘二人可是听得分分清清,的确是那四字无疑,乱尘心中如同炸雷一般自不消提,连董卓都是讶然无比——王允老儿不是刘宏的托孤重臣、汉室的鼎天梁柱么?他之前与我阳奉阴违,为的不就是保全汉家皇族么?怎么今日吃错了药、好似换了个人,在大庭广众下说这般不着调的话了?难道这老小子看清了形势,知道我迟早要改弦更张、做我董家王朝的始皇帝,故而才阿谀奉承,好为自己保得高位不失?

董卓拿眼瞧那王允,但见他目光猥琐、满脸堆笑,倒不像是作伪,心中更是得意,但难免有些不放心,毕竟有些场面上的东西总要装得,便板起脸来、责声道:“王允,你我同为汉臣,当思上报军国、下保社稷,安民守土、万死不易,你乃堂堂的大汉司徒,怎么能说这种忤逆不道的话来?”他意在探视王允心意,故而这话说的自是威势逼人,倘若那王允被他这么一训就此收言住口,那王允在他心中就成了李傕郭汜这些见风使舵的一般小人,他董卓将来称帝建朝要用的乃是乱尘、吕布这样的真才实干之辈,现在西凉军中李傕郭汜这般的小人能不能保得性命都是另说,便当真是赐爵授勋,也只能是无足轻重的虚位闲职。那王允嘿嘿一笑,将嘴唇凑到董卓耳边,话声虽轻、但却是一字一顿清清楚楚,但听他言道:“刘汉得国三百年,虽有刘彻、刘秀这等文武雄主,但子孙不知自爱,贪图享乐、不勤朝政,惹得天降罪责,故而前有千里蝗灾、天下大旱,今有黄河决堤、霍乱时疫,此乃天灾;其间亦有黄巾民变、宦官匪乱、外戚争权,此乃人祸,所为何事?无他耳,汉室失道,天命已弃。今少帝年幼懵懂,百姓仰望无依,太师威德著于天下,抚有司隶之地、拥得兵甲千万,可谓是应天顺人,当学尧舜圣人之道,行禅让之礼、即大统之位,平关东宵小群贼,以安天下悠悠赤子之心。”

王允的这番话可谓是字字说到董卓心坎去了,他心中欢喜,但脸上却仍是装作大惊,连连摆手道:“司徒之言可是折煞董某了。方今天子年幼,董某为防奸臣作祟,故而以帝师之位代行朝纲、暂举监国之事,然天子他年长成,老夫自当还政于君,此乃忠臣烈子之道;司徒所言之事,乃天理不容、大逆不道之事,日后休要再言。”王允又劝道:“太师,老臣不才,幼年时也曾习得天文望星之术,这几日夜观乾象,见汉家帝星衰微移位,而西北方向的一颗明耀将星已是移居到了九天正宫中,老臣思来想去,这西北将星耀天者唯太师您一人耳。但毕竟此乃朝代兴替之事,老臣不敢轻易下得结论,只好会同蔡中郎以易数之理连算了数夜,每一次都是算得汉家气数已尽、合该太师成那新朝之主。我二人原想才疏学浅、于易经之学并不精通,生怕算的差了,枉行了那劝立之事,恰逢纵横庐主管辂管道长周游到此,正传下一纸谶言,名曰毓秀赋,上面所书的乃是太师新朝开府辟地的文武钟灵之辈。”董卓微微点了点头,心道:“前些时日,我也曾去拜访过那管辂,以九鼎之事相问,他便说与我听了这个所谓‘天下钟灵处、尽在毓秀赋’的赋文,只是当时我恼他装神弄鬼、含糊其辞,便没用心思听他说那么一长段什么鬼《毓秀赋》。今日王允老儿又说起此赋来,怕是老夫朝夕得国当真已是天命既定。”

王允见董卓面带微笑,知他现在脑中所想的尽是僭越不臣之事,虽是恼他无耻,但脸上笑色更欢,道:“管庐主与老臣也算是旧年交好,故而老臣将此事与他说了。他却说,太师也曾询问于他民生安泰之事,只是那时天象未明、他不敢妄相揣论,加上当日太师走的太急,难免有些误会,他未能将天机的晦涩之处为太师一一详解。老臣便言说我与蔡中郎即将劝进之意,他欣然之余,更让老臣转述太师一句话。”董卓讶道:“什么话?”王允道:“太师功德振于天下,若舜之受尧,禹之继舜,正合天心人意。”董卓内心狂喜,但脸上仍是强压着笑意,道:“当真是管庐主所言?”王允正色道:“千真万确。”他见董卓迟迟不言,又道:“方今汉室礼乐崩坏,宵小并起,或害于关东辽北、或乱于荆襄巴蜀。四海忠义才德之士,见天下罹患、百姓有难,愤而挺身,会于太师旗下舍死亡生,乃是忘小君而事天下,若太师仍避嫌守义,恐失了悠悠众士之望,愿太师熟思之。”董卓仍是推辞道:“董某才疏志薄,纵有平乾定坤之心,止愿为汉家朝臣耳,若妄行托举之事,身后又有何颜面见对汉家先帝?”王允心中暗骂这老狐狸的尾巴总是露出来了,可口中却是说道:“汉家无道,太师德高。自古有道伐无道,无德让有德,何过之有?”

他见董卓沉吟不语,手指台上唱戏的女子,道:“太师,老臣今日斗胆,句句乃是肺腑之言。于公,乃为九州万民所寄;于私,也食为我家小女寻个真正的英雄郎君。”董卓一听眼中光芒大甚,心中笑骂道:“好你个王允。当真是从官几十年的老官痞了——你今日搭高台、唱大戏,哪是什么中秋赏月?分明是要献上爱女,与老夫攀上这门亲事,将来老夫若是成了新朝的始皇帝,你不也是个国舅爷么?哈哈,你这算盘可是精得很啦……不过,识时务者为俊杰,你这老儿倒颇是有些才学,我留你在新朝,倒也有益无害,况且你这女儿,嘿嘿,姿色绝佳,叫老夫瞧得心里痒呼呼的,若不是乱尘小子喜欢,老夫说不定就如你所愿了。罢了,罢了,我不要你女儿,但你的高位我自然给你空着。”他心中既有了计较,便拉过王允的手,轻声言道:“若果天命归我,司徒便为元勋。三公之首,当为你属。待得百年之后,配享太庙,子孙袭爵,荣华权贵而无穷尽也。”

王允大喜,躬身拜道:“多谢太师。”他陡然这般拜谢,李儒等人均是不明所以,董卓也是不便明说,笑了一笑,手指戏台,说道:“看戏,看戏。”王允立即会意,拉过一旁疑惑不解的蔡邕坐回坐席之上。乱尘虽然内力精深,方才董卓与王允的对答之言他自是听的分分清清,可他只听了前面几句,只觉得连那素以刚正不阿闻名的汉室老臣王允都已是这般无耻无礼,心中伤感之余更生出了鄙夷心,索性听着台上千回百转、萦绕婉柔的歌声,低头自顾自的喝那闷酒。那歌声虽是极为悦耳,可他听着听着,却是觉得心口越来越疼,好几次,怔怔的望着台上的女子出神,连手里杯中的美酒洒湿了衣袖都不自知。董卓瞧在眼中,心中盘算了良久,趁着那女子换音的空隙,替乱尘斟满了一杯酒,道:“乱尘,你可是又在想你那师姐?”乱尘轻轻点了点头,董卓又道:“那此女与你师姐相比,孰美孰丑?”乱尘稍稍一愣,还以为董卓已看上那蔡琰,这才以相貌相问,便苦笑道:“她与我师姐长得极像,又何来美丑之分?”董卓啊了一声,讶道:“竟有此事?”乱尘轻吁了一口气,不再答话,眼神只盯着台上的蔡琰,那蔡琰一颦一笑都似牵着他的神经一般,董卓看在眼中,思忖了良久,陡然道:“既是如此佳缘,那老夫便成你之美,明日便代你向那司徒王允求亲!”

正那时,台上琴瑟之声陡然而转,似是那塞外的漫漫黄沙声,那女子倚弦而歌,如泣如诉,乱尘正看的痴了,哪还听的清董卓说的什么?只听那女子婉婉低声唱道:“……切切犹闻忆旧年,黄沙淹没汉江山。三千宫阙一家帝,两万韶音几个鸢……泪雨无声皴白指,黄花送雁泣丝弦。清风低诉些些事,昨月始从今日圆……”

乱尘听了这一处,心中止不住的一阵揪疼——‘黄沙淹没汉江山,昨月始从今日圆’,师姐啊师姐,这月儿圆了又缺、缺了又圆,到今日已是有多少回啦?你当年便说,将来你学会了百家典籍、我练成了高强武功,咱们二人便去做大师哥的下手,助他安家治国、恤民济世,可如今你看,师哥勉力操持、勉力求取的安稳天下,可是再也圆不了啦……师姐你在天有灵,看得如今这幅景象,早是伤心不已,这才托了这位蔡琰姑娘之口,唱与了我听么?……他心中悲苦,也顾不得董卓、李儒等人坐于身旁,忽而站起身来,举酒邀月道:“呵,汉宫秋月,前朝旧事,美人丝弦。当今之世,万千浩浩男儿,又有几个比得上王昭君的这等胸怀——心念汉室生民、如抱圆月家亲。”

他口里说着,眼角已是通红。这一刻,他的脑中,满满当当的都是那个忧心天下生民的师姐貂蝉。但,那又如何,师姐可是确确实实的死了!多少年了,自己一直未回得桃园,便是不忍心再见那伤心之地,想来师姐的茔茔坟头早已芳草成荫了罢?

此时吕布已坐回席间,见这小师弟又触景伤情,在这大庭广众下失态不说,说不定再过得一时,可要发得酒疯来,赶紧用手悄悄扯住了乱尘的衣角,连声唤道:“师弟,师弟……”可乱尘的眼中只剩下台中间的女子一人,那台上翩翩起舞的女子,已然既不是蔡琰、也不是王昭君,而是他念念不忘、夜夜不寐的那个师姐,但听得‘师姐’唱道:“……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乱尘心头又是一疼:“师姐,你可记得当年咱们二人初下常山一路行走时的往事了?那年天下大灾,张角师叔率百万黄巾而反,我与你说这汉室君臣无道,合该败亡。你却说汉室有王允、蔡邕、皇甫嵩、朱儁这样的文武良臣,只是一时半会儿处政失当,再过得几年,咱们大汉的祖宗寄佑,又出得了孝文、孝武、孝景、光武这样的好皇帝,到那时,上有中兴雄主,下有大师哥这样的栋梁之才,那咱们大汉不就可以再振雄风?可后来呢,那昏君灵帝陡然病死,只留下两个不满十岁的小童子,刘宏死前虽是把他的那个风雨飘摇的汉室托付给了王允朱儁等人,可现在呢,那皇甫嵩朱儁连同一干守疆名将被外族囚于牢狱、生死未卜;而以王允为首的这帮清流文人,早已失了傲骨,对着董卓这样的窃国恶贼点头哈腰,更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不惜说出改朝易代的话来……师姐,你若是再世,见到当今天下群小并起、二十年牵挂,又是如何做想?”恍惚之间,他似是见到师姐站在台上冲着自己遥遥微笑,似是在劝慰他道:“小师弟,你莫要苦恼,还有你大师哥在呢……”乱尘使劲摇了摇头,虎目中豆大的泪珠夺眶而出——大师哥……纵是大师哥勉力操持,到如今仍是孤翅难飞……大师哥他,真能如师姐你所愿,在有生之年将这汉室保全吗?

乱尘如此失态,那看戏的权贵们自是指指点点,至于李傕郭汜等人眼红乱尘在西凉军中后来居上,现在大庭广众之下出这么大的丑,他们自是阴阳怪气的向同僚们说些风凉话,而那董卓却是晓得乱尘心思,虽是心中略有不快,但一来爱才惜才、二来念他用情至深是个世间难见的痴情种子,便呵呵一笑,道:“诸位,曹将军今日可是饮酒醉了,奉先,你且先扶他下去歇息。”吕布虽是早有此心,但毕竟此刻乃是董卓做主,自己不能僭越了形式,现在得了那董卓口令,当即便托起乱尘右手、揽在自己肩上,道一声“孩儿遵命”,便走身下去了。此时却仍听得那乱尘放声大哭道:“师姐!……你纵是千万般想怀抱天下如抱明月君心,可壮志暮年、红颜白骨,这天下之寄、黎民之托……别说是你,却有几个君子丈夫能担负得起?!”

乱尘这一句乃是内力激发而出,声音自是极高,莫说是府中高坐的名流缙绅,就是府外的万千百姓都听的一清二楚。他这一哭如落钟锤,传出极远,莫说是吕布、王允、蔡邕这等忠诚志士听了心中默默难过,就是董卓、李儒二人听了,也不免觉得脸上烫红。那戏台上清歌的女子听得乱尘这一声喊,不由将目光送了上来,却正正的撞上吕布的眼神,吕布眼神与那女子只是那么稍微一撞,二人皆如落电一般猛的一震,那吕布心想:“今日的蔡姑娘怎么好似完全变了一个人……怎么那么像……像……像蝉儿!”他心中疑惑不已,再要看上那女子一眼,可乱尘手脚乱舞、满脸是泪,他生怕乱尘再说了什么不着调的话,惹得那董卓生气,连忙点了乱尘哑穴,又唤了臧霸、郝萌二人前来帮忙,这才将乱尘架下了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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