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众人轮番上阵,倒也不觉辛劳,不知不觉间,天色大光,已是足满了六个时辰。而吕布也已红光满面,自行冲开了华佗所点的穴道,他耳听乱尘呼吸渐起,虽然仍是微弱、但已可辨得缓慢平坦之息,又伸手拿他脉象,亦是不再庞杂紊乱,那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华佗长吁了一口气,道:“好啦,将这贼小子自锅里捞起,我接续完他的筋骨,再缝合了他的伤口,他便死不了啦。”群豪自是大喜,也不顾血水污身,七手八脚的将沉沉昏睡中的乱尘平放回床榻上,张仲景早已备好了剪刀针线,笑道:“师哥你是外科圣手,今日作师弟的给师哥打打下手,也算是开开眼界。”华佗此先乃是被仇恨所惑,实不是一个恶人,听得师弟张仲景这般的讨趣说笑,仿佛又忆起了昔年同在张伯祖门下学医时的欢愉时光,不由得微笑道:“这等当口,说什么闲话,拿线、拿线……”
他二人同为当世神医,一个切肉去腐、一个止血缝合,妙手回春之时丝毫不啻于武林中人比武较招,吕布等人从旁观看,只见他二人四手穿梭如燕,那医刀挥舞似庖丁解牛、针线穿梭比蜘蛛结网,只不过小半个时辰,他师兄弟二人便将去腐、接骨、续筋、上药、止血、缝针、裹纱这七桩步骤完成了。华佗将手中剪刀一扔,长吁了一口气,道:“成了。”
群号喜上眉梢,均是拱手抱拳,谢道:“华神医妙手回春,扁鹊在世也不可比也!”华佗闪身一让,并不受礼,道:“你们这些贼小子少拍老子的马屁,我华佗岂是那董卓一般的匹夫,敢不要脸的去比扁鹊祖师爷?”群豪均是晓得他的臭脾气,非但不怒,见他这么一本正经,反是哈哈大笑。吕布又道:“华神医,您这救命之恩,吕某今生莫敢相忘,此后神医若有差遣,吕布自当从命!”华佗连连摇头,道:“我与你有杀兄之仇,谁要你报恩了?”
他想了一会儿,将右手一摊,道:“拿来!”吕布不解,问道:“华神医所需何物?”华佗双眉倒竖,道:“难道求人医治,可以不付诊金么?”群豪大为讶异,直以为自己听错了,只听华佗又道:“兀那小子,还楞着干嘛?我华佗虽是行医救人,但也要混得一日三餐的酒食,岂能做那蚀本的生意?快、快、快,现金现银,概不赊欠!”
吕布不由得哈哈大笑,只觉得这华佗只是嘴上不饶人、但内心里却是一个真性情的好人,又想将来自己欲要成就了大业,军中难免会有一二恶疾,眼下虽有张仲景助力,但华佗医术更为神妙,说不定可助得自己一臂之力,一时间竟生了留他在府中长远做客的心意,便躬身弯腰道:“华神医只是为求那一日三餐,又有何难?小子这府中藏有西域的上等牛肉以及数万坛的陈年佳酿,华神医若在府中做客,别说是一日三顿美酒好肉,便是一日八顿、十顿也没什么大不了。”
华佗从未料到这威仪天下的无双吕布竟会说这种笑话,心中自然而然的生了一股亲切感,直欲想笑,但碍于面子、只得强压住笑意,道:“既是有美酒大肉,我住上两天也是无妨。不过你这诊金,咱们可一分都不能少。你快唤个账房先生来,我与你好生的算上一算。”吕布见他并无丝毫迟疑、当场便即答应了,更为大喜,道:“那是,那是!”他转身对众人道:“账房的庞老先生在么?”门外有人应了一声:“侯爷,小老儿在这儿呢。”吕布唤道:“劳烦庞老先生进来说话。”那庞师爷实在是老迈的可以了,群豪已是让了一条路来,他颠颠簸簸、慢慢吞吞的走了半天,才走到吕布跟前,对着吕布便是噗通一跪,边咳嗽边道:“小老儿……给侯爷和各位将军磕头请安啦!”吕布怜他老迈,也不欲他磕头,伸手将他扶起,又拉过一张桌椅与他坐了,道:“劳烦老先生执笔记下账目,稍会儿华神医将诊金算完,你去府库中取了与他。”庞师爷道:“使得,使得……咳咳咳……”
华佗见他庞老师爷着实老迈,又一个劲儿的咳嗽,提笔俯在案牍上,连面貌都埋在白发之下,心道:“这位老先生咳的如此厉害,却像受了极严重的内伤一般,可他步履虚浮、脚下乏力,并非习武之人。而他年纪少说也是七老八十了,又怎会受那内伤?罢了罢了,待我调戏过吕布、出得心间的这口恶气之后,我再替他把脉探相便是。”华佗道:“我寻常出诊,若是穷苦人家,便不收银两;若是普通庄户,便收他三文钱,以敬我扁鹊祖师爷仁、爱、德之心;若是大户人家,嘿嘿,我可要收白银千两、黄金一斤。至于你嘛,贵为当朝温侯,可谓是位极人臣了,自然要水涨船高,这样罢,收你黄金一万两。”群豪听他说前半句时还是止不住的在笑,此刻华佗后半句一出,各个都傻了眼,连他师弟张仲景都劝他道:“师哥,某要说笑。”华佗喝道:“谁说笑啦?我且算一笔账与你们听,先前我那麻沸散,令乱尘这贼小子全身麻醉、阻隔他换血的剧痛,这等盖世良方乃时我走遍了天涯海角,采集各处的灵草妙物精心炮制了十多年,这才得了这区区一小包,今日可是全部与了他。光我这一包麻沸散,便值那黄金八千两。其二,我出的方子,可不是胡乱编凑,名曰令万血和合散,专以调配个人血相,免得这小子受那混血冲突之毒,这方子乃是我捉了数百上千只老鼠、日以继夜的实验才独门自创而成,怎么说也值那三千两金子罢?嘿嘿,我这是看我师弟的金面,还是少算了你一千两,怎么地,你们想倚仗人多势众,存心抵赖不成?”
吕布见他一本正经,不似说笑,也是哭笑不得,方要说话,却听得那账房庞老师爷插言道:“不错,不错,华神医这价钱公道合理,童叟……咳咳咳……童叟无欺……华神医,你既收了侯爷这么多钱,不如行个方便,替小老儿将这肺咳的老毛病也治了罢?”
这姓庞的老师爷平日里便就有趣的紧,这温侯府上下除了吕布一人,上至张辽高顺、下至看门喂马的小校都领教过他的调戏逗哏,此时听得他又要作弄那华佗,各个嘻嘻哈哈,连张辽高顺这等一向沉稳的汉子都忍不住抿嘴微笑。那华佗素来嘴不饶人,听这庞老师爷与他顶嘴,顿时来了兴致,笑骂道:“老师爷既然说是不错,那定然便是不错,来来来,我买一送一、且替你把脉便是。”言语间已伸手去搭那庞老师爷的脉象。
这一搭不要紧,众人只见华佗陡然咋舌一声,伸手又去搭他左手的脉搏,过了一会儿,又重去搭他右手脉搏,如此来来回回转换了个四五趟,两条眉毛都皱成了一条线,群豪只以为他是在做戏,更是哈哈大笑个不止,却听华佗对张仲景道:“奇了怪了……师弟,你擅于内科,也来瞧瞧。”张仲景甫一搭住那庞老师爷的左手脉搏,便道:“这可真是奇了!”群豪顿时哄堂大笑,只觉他师兄弟二人一唱一和,演的活似真的一般,那吕布心细,见华佗二人均紧闭着双眼、苦苦寻思,并不似作伪,问道:“两位神医,庞老师爷这肺咳究竟是何疑难杂症?”华佗沉于疑惑中,张仲景沉吟了半晌,道:“老先生脉中似有三股内力,每一股内力都相互冲突顶撞,最后汇于心肺之间,这才长咳不止,只是这肺咳的毛病既不是风寒湿热二相所致,又不是疫病虫毒四物所染,却似个武林高手因修习武功导致走火入魔而成……”华佗摇头道:“师弟,你这话一半对又一半不对,这位老师爷的气海中毫无内息吐纳,又何来走火入魔之说?况且江湖中的武学无论正邪,都没有说内力不在丹田汇聚而藏于心肺间的……但老先生的脉象,却又似极了绝顶高手的内力冲突,每一股内力都不输于温侯,当世之间,老夫见过能有这般内力的,也就乱尘这贼小子了……老先生,你这伤真真是奇怪的紧了,我治不了……”
群豪哪里肯相信这手无缚鸡之力、连走路都跌跌撞撞的老头子竟是超越于吕布、乱尘这等武林翘楚的绝顶大高手?各个笑的前仰后俯,那李肃更是捶胸笑道:“张老弟,我与你结识这么久,平日里只见你老实巴交,今日你见了自家师哥,也这般不正经起来了。”张仲景急道:“哥哥,仲景句句属实,非是说笑……”吕布本就将信将疑,伸出右手探那庞老师爷脉搏,可方方碰到庞老师爷的手腕,却觉右手陡然一麻、似被雷电震击了一般,说不出来的难受,他大惊失色之下,左手又探,这一次却如石沉大海般,一只左手竟被庞老师爷的手腕给牢牢的吸住,他情急下急忙运劲挣脱,可连运了三次内劲,一至手掌之间却莫名其妙的消了个干干净净,他纵横人世数十年,从未见过如此怪相,既是惶恐又是惊讶,道:“老……老先生……”话未说完,又觉一股柔和醇厚丝毫不输于师尊普净的内力自庞老师爷的手腕间腾起,将他方才挣脱不开的左手轻轻托开。但听那庞老师爷出声赞道:“侯爷好俊的内力!”
吕布、华佗、张仲景三人瞧的仔细,心想这次可真是遇到了不世出的高人了,那吕布心道:“我左慈、普净两位师尊乃是半仙之体,此人内力能与两位师尊伯仲,天下间能有这般神通广大的又能是谁呢?……那董卓自洛阳迁都长安,当初在洛阳时的家仆佣役不愿离乡背井、并未与我同来长安,后来我侯府缺人,便自市集上张榜录人,这位庞老师爷当时便来应征,我见他账薄做的尚且不赖,又怜他年老孤苦,便留在府中……想不到他在我府中大半年了,我平日里多少还见得一两次面,竟丝毫探知不出他深具如此雄浑似海的内力,左慈师尊曾教诲过,人的武功若是练到极致,便能返璞归真、重返自然,有所谓‘无象之象、无极之极’,此乃我道门修真的臻化处,我乱尘师弟无状六剑亦是同理,现今虽也是十分厉害,但练得尚还不算到家,远不及此人这无象无形的境界……对了,我怎忘了那归隐已久的‘天下五奇’五位老人家?老师爷姓庞,难道是那‘左道旁门’庞德公?呀!若是庞老先生,这大半年来他定是考量于我,我常有少谋失言之处,岂不被他早瞧在眼里、藏在心中?惭愧,惭愧……”
吕布既已想通这庞老师爷的身份姓名,急忙跪身抱拳、恭恭敬敬的道:“小子吕布,拜见庞德公庞老师!”群豪不由得大惊,均是拿眼望向那庞老师爷,只见他鼠头獐目、眉发皆白,满脸密密麻麻的老人斑,实不想不到这个身材矮小、甚至有些驼背的糟老头子竟是那驰名世间、已成江湖传说的天下五奇之一、‘西卧左道庞门’的庞德公。可吕布素来沉毅,再是说笑也不至于如此面色凝重、施以跪拜大礼,一时之间,群豪各个瞠目结舌、呆若木鸡。那庞德公伸手来扶吕布,口中呵呵笑道:“吕布师侄,快快起来。我与你两位师傅乃是平辈叙交,算来只不过高你一辈,你喊我一声师叔便是了。”庞德公吩咐,吕布不敢造次,恭声道:“是,庞师叔。”这才起身。可他方方站起,华佗又是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头顶更是砰砰砰砰的发出猛磕之声,但听他口中呼道:“师父大人在上,徒弟给您磕头啦!”
这一次庞德公却不避让,心安理得的受了他三叩九拜之后,才叹气道:“华佗,你且起来罢。”华佗道:“是,师父!”言毕,规规矩矩的侍立在一旁。这事态发展陡变不止,顷刻间这原先不过侯府中的账房先生摇身一变成了温侯吕布的师叔、神医华佗的师父,群豪哪里反应的过来?连吕布也不免心中嘀咕:“这华佗不是与张仲景同在张伯祖门下学医么,什么时候又成了庞师叔的弟子了?”
但听庞德公又道:“华佗,我当年面授你十二日武学,今日受了你三叩九拜之礼,咱们这师徒之谊,便就尽啦。”华佗迟疑道:“师父……”庞德公摇头道:“自今往后,休要再叫我师父……华佗,你的授业恩师乃是张伯祖张先生,我素来仰慕于他,一直想登门拜访,只怕他瞧不起我这旁门左道,等我终是有了胆量去求见时,他却又驾鹤西去了,终使我缘悭一面、引以为今生之恨。我既是钦敬于他,又怎可失了礼数,将他的亲传弟子录入门墙?我虽是个颠三倒四的怪人,却不能对先人不敬。当年我见你行医救人、却险些被强盗所害,这才心生不忍、将你搭救,又见你虽是资质上佳却将家传的武学练的稀疏平常,这才起了顽劣之心,传了你我道家武学的法门。我此举并非要授你衣钵,乃是要你习武自保,施救天下苍生,安宁康庄人道。这些年来,我虽也听说过一些风言风语,但你也算仁心仁德,总算没有坏了你先师的名声。故而我今日受你三叩九拜,成了咱们师徒之礼,但缘尽于此,你也不必强求,日后相见,你便呼我一声庞老头儿罢。”华佗伏首拜道:“徒儿不敢……”庞德公白眉一横,怒道:“放屁!”华佗晓得他的脾性,心头再是不舍,又哪敢顶嘴半句?又是伤心、又是不舍,口中嗫嚅道:“是,是,是……”
吕布瞧在眼中,心中寻思:“难怪庞师叔的名号是‘左道旁门’,非但武功涉猎庞杂,连行事说话都这么稀奇古怪,不近人情常理……庞师叔既是在我府中大半年,定然是观望于我,若我当真如世间传言那般的无恶不作,恐怕庞师叔早已一掌将我毙了……”想到此节,他冷汗涔涔而下,顷刻间连贴身的内衣都已湿透。
他正惶恐间,果然听得庞德公说道:“吕布,当初我来你府上时,我便有几句话要跟你说,时过境迁、我这一住便是大半年,到今日,我却另有几句话要与你说。”吕布道:“小侄恭聆庞师叔教诲。”群豪这才相信这糟老头子真是那庞德公无疑,顿时噤若寒蝉,又听他有话要说与吕布听,皆欲退离了大殿,岂料庞德公大手一挥,笑道:“诸位将军与吕布师侄都是生死之交,小老儿的这些话,一齐听了也无不可。”群豪莫敢不从,均躬身诺然道:“是,恭聆前辈教诲!”
庞德公嘿嘿笑道:“咱们相处了这么久,何时又如此拘礼过?高顺,你去取了美酒来,咱们边喝边说。”高顺心道:“这位庞前辈道号‘左道旁门’,行事果然大异于常人,先前为隐瞒身份说了三教九流的荤段子便就罢了,今日身份已现,却仍是这般嘻嘻哈哈的与我们这些后辈晚生说话,浑没个大高手老前辈的模样。”他心中嘀咕,拿眼瞧那庞德公容貌猥琐、油头垢面,哪里像是一位叱咤江湖数十年的武林神话?但只是这么一迟疑间,已迎上庞德公的目光,但见他双目精芒大胜,锐利如剑,但这锋锐之色一现即收,转眼间又成了邋里邋遢的糟老头子。高顺心里发憷,急忙领了几名小校,去府库中甄选了一十二缸年份最久的陈年西域佳酿来,又亲自择了一杠,抬至庞德公身前。庞德公伸掌轻轻一扫,已似快刀削泥一般将那酒缸缸口连同封泥一齐削落在地,醇烈的酒香旋即馥满大殿,引得庞德公大赞道:“好酒!好酒!果然是好酒!吕师侄,我来了你府中大半年,可头一回喝这般好酒呢!”也不等吕布说话,他单手一抄,已将那足有五尺方圆、重逾千斤的厚土大缸轻飘飘的托在掌心,众人正衷心佩服他方才这两手神乎其技的武功之时,他早已高举着酒缸,呼啦啦的仰头倒灌了一肚子美酒。但听得他高声打了一个饱嗝,笑道:“拿碗来,这等绝世美酒大家一起喝了才是尽兴!”
高顺拿眼望向吕布,只见吕布微笑道:“且凭师叔吩咐。”群豪各个好酒,早已眼馋的紧,只是碍于这庞德公的前辈身份,不敢造次,眼下得了吕布应允,各个心下欢喜,渐渐失了拘泥惶恐之心。众将不敢学庞德公这般癫狂,皆拿了海碗,满满的舀了,以吕布为首,齐声道:“晚辈向庞老师敬酒,请!”庞德公大笑道:“好男儿,当是快意恩仇、潇洒人世,诸位能忍辱负重如斯,难得啊难得!来,来,来,庞某先干为敬!大家伙儿干了!”群豪齐声应道:“为国为家,死而后已!”众人举碗一饮而尽,一口气连干了三碗,齐齐的放声大笑。
庞德公缓缓说道:“师侄,我在鹿门山与黄承彦那老鬼饮酒时,听他言说你的种种劣迹,说你不查生父下落,却拜那丁原为义父,此后又诛丁原,复拜了国贼董卓为父,此间三异其姓,实为做人之耻。我说你乃左慈、普净两位师兄的高徒,断不会人品如此低劣,想来你骨血中得传了乃父诸葛玄的隐忍气,这才如此使然。可黄老鬼却是不信,说你为虎作伥,助那狗贼董卓残害了不少忠良,引得天怒人怨,这黄老鬼一生从未说过谎话,我见他信誓旦旦,却仍是不信,便与他打了个赌,赌你并非禽兽无教之类。后来我便下山寻你,可一路上听闻你的诸多劣迹,其间多有坊间添油加醋,直把你说成个人面兽心、无药可医的杀人魔王,连你帐下这些将军都与你蛇鼠一窝,各个皆是禽兽走狗。我倒是有些信了,便想替天行道将你们尽数毙了。适逢你在虎牢关前大战关东诸侯,我便赶往虎牢关,却听闻你诸葛玄、于吉两位父亲同时现身救你,你生父诸葛玄更是自死于阵前,你爹为人正直无私,我素来钦佩,心想他舍身赴死定然不会只为了父子骨血之情,想来世人对你多有误会,便生了暗中查探的心意。后来你督师迁都长安,府中缺人,我便来应征,这大半年来,幸得你与诸位将军的照顾,日子过的还算不赖。”
吕布目中含泪,道:“父亲舔犊之情,孩儿刻骨铭记。只是我恶贯满盈、坏事做尽,实不值爹爹为我这不肖子赴死殒命……”庞德公摇头道:“古来为家国大事者,又有几人行事光明磊落、不落得他人检点的?师侄,你爹常言,‘生而为人,当无愧于天、无憾于地,他人言语,恍如清风’。虎父当有虎子,你既为人杰,便有些不得已的地方,只要你自个儿问心无愧,他人说什么狗屁王八蛋,你管他做什么?”
庞德公说的话虽有些粗鲁,但诚乃长辈之风,句句公道在理,直说到了群豪的心里去。那臧霸平日里与他最为熟识,此时渐失了畏惧心,将他当作平日里一起插科打诨的那个老师爷,一不留神,高声到:“庞老鬼,你说的太对了!主公,咱们兄弟伙跟着你,为的是天下安定,少有所依、老有所养,平日里受的糟气哪还少了?可兄弟们便是知道您的大志所向,都铁了心跟了你!还请主公日后别说这般自损威风的话来。”众将被他这份豪气所惑,齐声道:“咱们主公乃是顶天立地、威风凛凛的好男儿、大丈夫,什么时候似那娘们儿一般哭哭啼啼的!”吕布听在耳中、甜在心中,他一生豪傲、何曾人前落泪?此时此刻,一双虎目竟是落下泪来,但听他举碗高呼道:“诸位兄弟,千言万语,仅此一碗!”言毕,一仰首,将满满当当的一海碗酒哗啦啦的灌进喉中。群豪亦是高举酒碗,一饮而尽,主仆对望,放声大笑,其势豪壮,直冲云霄。
庞德公心中欢喜、目里含笑,对吕布道:“师侄,人生得友如此,夫复何求?上天赐你无双天分、师父传你精强武学,实乃是托寄了天下大业、人间疾苦于你,你自当珍之惜之。”吕布道:“师叔谆谆教诲,吕布自当铭记在心。”群豪亦道:“我等追随主公,万死不辞!”“好,好,好……”庞德公连赞三个好字,又对华佗道:“华佗,你且留在吕府中,他日吕府中人若有疾患之处,还需你出力扶持。”华佗应道:“是,师……庞老师……”
庞德公点了点头,又对吕布说道:“想必你已经见过管辂、石广元两位师侄了罢?”吕布道:“是。”庞德公面色忽沉,似有忧色,缓声道:“我这位管辂师侄号称‘纵横庐主’,倒并非一味托大,他天赋异禀,洞悉天机之处远甚于其师司马徽。你可知他今日来寻那司徒王允,所为何事?”吕布道:“侄儿不知。”庞德公仰头遥望窗外天穹,长叹一口气,道:“管辂师侄夜观天象,据紫薇斗算之法、演天星奇变之道,得了一纸赋文,名曰‘毓秀赋’。”吕布点头道:“前段时日,董卓去寻管辂师兄,以求问鼎天下、荣登九五之意,我当时也曾同去,据闻管辂师兄与他的便是这‘毓秀赋’。”庞德公道:“不错,‘天下钟灵处,尽在毓秀赋。’当年被你乱尘师弟卷入凡间转世的天星地灵、漫天神佛皆在此赋中,此后百年之内,便是这些豪杰出将入相、纵横天下。”吕布道:“原来如此。”庞德公又道:“那你想不想见这毓秀一赋?”吕布截然道:“不想!”
庞德公也不吃惊,问道:“为何?”吕布道:“师叔在上,请恕侄儿狂妄。侄儿一直以为人力胜天,有道是‘我命由我不由天’,生死有命,成事在人。”庞德公摇头道:“古来多少英杰辈,皆难逃‘命是天定’之理,你又岂能例外?”吕布面色坚毅,道:“命若天定,我便破了这天,纵是身死坏灭,自也无憾无悔!”庞德公又是长叹一声,微微挤出一丝笑意,伸手轻按住吕布的右肩,道:“果然是普净、左慈教出的好徒弟!好!看来那司徒府你也不用去了。”吕布点头行礼,道:“是!”
庞德公先了看吕布、华佗,再看了病榻上昏睡中的乱尘,又是环视众人,道:“各位,这桩尘缘已然了了,小老儿该走啦。”众人均想出声挽留,却不见他如何迈动步伐,只一眨眼间,只觉一阵清风拂过,早已失了他的踪影,但听他朗朗的余音绕梁:“烽火冥灭,连环长往。白门倒悬,事违尘枉。天下去返,鼎力为当……天下去返,鼎力为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