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吕布相隔数街的王允司徒府,此刻却是火光四起、锣鼓震天,周仓、裴元绍二人脸手之上皆是乌黑,身上的侍卫服也前前后后烧了好几个大洞,只剩下两个眼睛滴溜溜的闪着光芒,他二人也顾不得这般狼狈,领着司徒府的侍卫们不住奔前跑后,四处救火。可今夜这火说来也真是邪门,这里一处、那里一团,方方扑灭了一处,另一处又着了起来。眼见天色将光,众人自三更天起,已是忙了大半夜,却仍是火起不断,一刻也不曾停歇。
期间周仓担心王允的安危,时不时的抽空去后院瞧上一阵,生怕贼子抽空闯入府中。相比众人的惊慌失措,王允却是不急不躁,在屋中架了一只小炉,煮了一大壶巴山苦茶,静享那蔡邕从旁抚琴的雅兴,与华佗缓思缓布的弈棋。他自入夜以来便与华佗争锋斗子,二人棋力相当,互得一胜,下到此刻,已是第三局。周仓并不懂这棋盘上的厮杀奥妙之道,只觉得棋盘上黑白间自相布,已是密密麻麻的摆满了棋子,想来也该是到了胜负的紧要处。孰料二人却仍是慢条斯理,下到后来,落子更是越来越慢。周仓抬眼瞧他三人均是闭目沉思,全不为外界所扰,心道:“师傅你曾说‘成大事者必有静气’,司徒爷、蔡侍郎与这位华先生果乃当世间一等一的良逸之才,我周仓出身卑俗,有幸得司徒爷不弃,做了他的贴身护卫,果然是师傅您在天有灵,教那黄天厚德荫照于我呢。”他正欢喜时,只见华佗耳朵陡然急动,正诧异间,华佗猛然睁眼,道:“周统领,前院有些动静,你速去看他一看。”
周仓静心拿耳一听,好不容易从满府的噪杂之音中听得前院有人正斥声呼喝,他想这火夜之时有人斥言也是常理之事,一时不明其意,转头望向王允,王允缓缓睁眼,朝他微微一笑——他服侍王允多年,因恩生重、由重生敬,王允在他心中,已不啻先师张角,与生身父母同列。王允与他,已不消多言多语,只需一个眼神、一丝笑意,他便知晓。现在王允这一笑,自是要他去前门察看。他心中虽是不解,但这‘慈父再师’之意,安能不从?朝三人弯腰一拜,当下便飞身奔往前府。
周仓方走,华佗开口笑道:“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王司徒将帅治心之道,果真是熟稔。而这位周统领武功高强、忠肝义胆,也是一员虎将。你二人这知遇之情,让华某好生艳羡。”王允亦是笑道:“华先生某要笑话在下了。先生医术之精,天下自是无人可比。但谁能料到华神医非但医术高超,连武功也是卓尔不群呢。”华佗一惊,自己修学武功乃是暗中之事,这数十年来从未人前使过,怎的王司徒也知晓了?但他是个光明磊落的汉子,也不多于掩饰,道:“王司徒果然眼尖,华某心拙,敢问司徒又是从哪儿得来的消息?”王允笑道:“周仓所长者,鹰爪、大刀、内力,他这种武功高强之人都不曾听到前府的动静,华先生于弈棋厮杀中却能分出神来,将异样听的一清二楚,此间的奇妙处,非是深厚的内力所为不可。”华佗哈哈大笑道:“好一个王允王司徒,了不起,了不起!在下这点微末道行,怎敢安上‘深厚’二字,只是情知棋力不敌,分心旁骛而已,老王司徒与蔡侍郎见笑了。”
蔡邕眼观棋局,原是思索二人弈棋之道,此时听他二人互相说笑,亦是笑道:“二位再是说笑下去,这盘棋可要下到天明了。”王允也道:“正是,华先生这一手棋可等了半个时辰了,快下,快下!”岂料华佗将手中的黑子放回坛中,道:“这盘棋,华某不下了。”王允讶道:“华先生这是何意?”华佗手指棋局,嘿嘿笑道:“世间妙事,莫过于月缺西窗、花出微香,此局已到收官之处,若我再与王司徒下将下去,岂不是空求花香盎然、无其伦比,失了阴晴圆缺的雅妙之兴?”蔡邕也不怕他生气,笑道:“你这厮,这盘棋,你再下个三五手,就要被我大哥尽数围了。眼下不下便就罢了,说什么‘阴晴圆缺’的歪理,可是好生的狡猾了。”华佗知他这是激将法,要让自己再下下去,竟在这当朝两位清流首士前竟耍起无赖来,笑道:“我棋子既是未下,你怎知我其后必输?只是我今日手谈的兴致已尽,这盘棋,暂且压着,待我他日心血来潮、忽来了兴致,再与王司徒厮杀。嘿嘿,到时我心有灵犀,说不定能几手间便可将王司徒杀得大败。”
王允与蔡邕与这华佗相交颇久,晓得他不修边幅、不拘小节的脾性,也不与他多作口舌之辩,只是哈哈大笑。众人笑了一阵,华佗又道:“王老哥,你可知今日我为何找你弈棋,直弈到现在么?”王允与华佗虽然交好,但平日里少有往来,今日晨间,这华佗陡然来府中拜见,王允只听说他忙于压治瘟疫,此行定是有事而来。只是华佗那是脸色疲惫非常,似是长途赶路所为,他便不曾相问,待傍晚时分,华佗一觉醒来,又花钱从司徒府后厨手里买了一大碗面糊糊吃下了,这才邀自己斗棋。眼下自己与他已斗棋了一夜,等得便是这一句,便道:“华先生乃是个大忙人,若是无事,怎会登我这个小老儿的三宝殿?”华佗故作正色道:“王老哥,我吃饭可是付过了钱财,莫要说我是吃白食来了。蔡老哥一向小鸡肚肠,他听在耳中,说不定寻个空隙将这桩由头记载于典籍中,编成个不成话的故事,数百年后连黄口小儿都说我的不是。”华佗这么言说,并非是真心调笑蔡邕,只是见自己这陡转话题之下,王允与蔡邕二人眉头皆是紧皱,又回复到为汉室江山、天下百姓劳心劳力的心苦之中去了,这才不惜自贬,说这般不着调的趣话。
王允与蔡邕领他好意,笑道:“不会,决然不会。”华佗见他二人有说有笑,这才道出今晚正题:“不瞒二位老哥,我今日此来,乃是受那管辂之托。”“管辂?”王允、蔡邕二人齐声惊讶,蔡邕稍想了一阵,道:“可是那纵横庐庐主管辂先生?”华佗点头道:“正是。”王允道:“这位管先生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善于聆天听命,王某早闻其纵横命理、捭阖运数的大名,只是一直无缘识荆,不曾有幸与他结识,想不到管先生竟托华神医前来找我,不知华神医找我何事?”华佗摇了摇头,道:“我也是不知。”
王允闻言,不竟莞尔失笑,道:“他既有事托前来,你怎会不知?”蔡邕也是附和道:“正是,华兄弟莫要说笑了。”岂料华佗一本正经道:“我确实不知。”他见王、蔡二人大为不惑,解释道:“如王老哥方才所言,眼下瘟疫横行,我本忙于医人去害,孰料三日前,他差了门下一名童子在南阳城中寻得了我,说有要事相请,要我至今日卯时正点于长安司徒府后院内候他,到时他自会亲身前来。”王允眉头微皱:“都说这管辂装神弄鬼、善弄玄虚,定好时辰遣华佗来我府中,却又不说明来意,可是消遣我们来了?”
他正寻思间,周仓走进身前,躬身拜道:“司徒爷,外面有四位兄弟求见。”王允正忙着思索那管辂用意,道:“你去问问他们什么事,若是不干要紧,明日再说。”岂料那一向言听计从的周仓却不动身离去,他大是生疑,又见周仓满脸喜色,问道:“周仓,你缘何不去?”周仓答道:“司徒爷,这四位兄弟乃是故人,周仓自作主张,已将他们领进府来,此刻正在前厅内候命呢。”王允笑道:“是么?是哪四位故人啊?”周仓道:“司徒爷一见便知。”王允更奇,道:“好,好,好,依你便是。”
周仓得了王允允命,高兴不已,对着门外高声喊道:“兄弟们快进来罢。”屋门吱呀呀应声而开,走进来四人。这四人皆是两两一排,当先的二人头顶光圆一个头发也不见,竟似个和尚一般,二人左手空握,右手各提着一口剑,那两口剑形制、长短皆是一样,只是剑鞘一黑一白,一个黑漆漆、一个白耀耀,皆是煞人无比,想来乃是一对名贵的宝剑分作二人使用。后面二人却是长发紧束,以黄巾抹额,这二人身上并未携带兵器,但一个两臂粗壮、手掌关节凸出,一个躯腿奇长、双脚更是大的惊人,这二人的身材体态远异于常人,显然一个擅长手掌擒拿间的上盘功夫,一个擅长鸳鸯连环的下盘脚法。那四人一见了王允,便齐齐半跪在地,朗声道:“小民拜见恩公!”
王允为官多年、阅人无数,从这四人身上所穿的黄麻劲衣看出他们乃是黄巾遗党,又听他们一见面便口呼自己为恩公,虽是想到他们乃是当年自己为廷尉时救的那班黄巾囚徒,但这些年来他为朝室操劳,哪记得这些只有一两面之缘的不干紧之人?他既是记不起来,便想先安顿下去,待管辂夜访一事了了,再来与这些人详谈。但他转念一想,周仓为人沉稳、少有显露欢喜之时,今日他们四人前来周仓竟如此欢喜,想来当年与他也是生死之交,自己与周仓主仆多年,这点情谊总要给的,但听他微微笑道:“四位黄巾兄弟,七年不见,别来无恙啊。”那四人又是齐声答道:“托司徒爷的洪福,小人们过得甚是安泰。”
那周仓见他们皆跪在地上不起,搞的一本郑重,不由得插话道:“眭三弟、严四弟、程七弟、邓八弟,快快起来。”王允听周仓呼兄喊弟,这才想起这周仓乃是昔年张角座下十大弟子当中的排行老二,他口呼这四人轮序排行,这四人不正是那黑剑眭固、白剑严政、豹爪程远志、影腿邓茂么?他既是知晓四人身份,不由心头生奇:当年自己将一众黄巾要犯从刑庭释放之后,这些人便各奔东西,七年间并未有过丝毫联系,怎得今日四人齐聚、到府中求我相见?于他心底,实是瞧不起黄巾祸匪出身的这帮人——黄巾大乱之时,他为大汉廷尉,司掌天下刑狱,董卓卢植等人攻灭黄巾后,擒捉了黄巾军中大小将领校尉数千人,一股脑儿的塞在大狱内,彼时汉帝刘宏原想尽数斩首、以儆效尤,但王允与蔡邕觉得此举大为不妥,上疏曰:“民反乃君之微瑕,民顺乃君之弘瑜。黄巾百万之众,自民而起,乃天怨所成,若斩黄巾,得一时之效、失一甲之心。若放黄巾,赋回乡野,劝耕以田,此为浩荡天恩,则民感君德,安居乐业,成疏导而不为堵恶之美意,君何不为?”,又联合了皇甫嵩、朱儁、杨彪等一众清流再三殿前求情,这才让这数千员黄巾将士回归乡野、得了自由身。这些黄巾将士得知自己性命无虞乃是王允力救的内情后,自然对他是感恩戴德,那周仓与裴元绍更是心甘情愿的留在王允府中,做了他的贴身死士。但毕竟王允为官,眭固等人为匪,自古官匪不两立,王允对这些人又能有什么好感?
王允微微泯了一口香茶,慢悠悠的说道:“四位深夜到我府中求见,想必是有要紧之事。”那眭固立即会意,道:“启禀司徒爷,小民深夜求见,扰了司徒爷的雅兴,小民诚惶诚恐。但家师有急命在身,小民这才胆大妄为,还望司徒爷恕罪。”王允也不与他们多作客套,问道:“你们师傅张角不是早已过世了么,怎么又遣命于你四人?”周仓亦是不解,心道:“师傅他老人家当年在广宗城便已归天,三弟他们因此心灰意冷,得释之后,皆说要在乡下耕田劳作,不再过问江湖朝野间的事情,此时却说什么奉师命而来,可是时间长了、在乡下呆的糊涂了?也不像啊,四位兄弟皆是沉毅果敢之人,又是正值壮年,又怎会犯这般糊涂?难道是……难道是……师傅当年留下来的什么遗命?”
周仓正思忖间,眭固已是答道:“启禀司徒爷,先师归天后,咱们兄弟人放浪形骸于乡野之间,做那一事无成的草民。幸得现时的恩师云游遇见,收我四人于门下,另授了师承技艺。”王允淡淡道:“哦……那你们现时的恩师姓名为何啊?”眭固道:“家师姓管,单名一个辂字。”众人闻言,俱是大惊,那华佗更是讶道:“可是那纵横庐庐主管辂管先生?”眭固点头道:“正是,华神医也认识我家师傅?”华佗笑道:“认得,当然认得,管辂这个老鬼,啥时候又收了你们四个半大不小的老徒弟……”
眭固也不与华佗多言,自怀里掏出一封信笺,恭恭敬敬递到王允面前,道:“此乃家师亲笔书信,请司徒爷过目。”王允正要拿手去接,孰料却被华佗一把抢过,但听华佗一边拆信封一边笑道:“管辂这厮,就喜欢装神弄鬼,一会儿让我来,一会儿让自己徒弟来,一会儿又是写信,自己到现在都不出面,让我来看看这厮信里写的什么!”王允早知他性子,也不见怪,调侃道:“王某脑昏目聩,那就有劳华先生读于我这老家伙听了。”
华佗与蔡邕闻言,当即哈哈大笑,眭固四人亦是附和着干笑,可周仓却是忽起警觉——三弟素来沉稳,华先生自他手中抢了书信,他纵使始料不及,也不用如此紧张、如临大敌一般?还有,华先生常用假名行医,世间知他本名者少之又少,三弟他们与华神医从未谋面,又怎会见面就晓得华神医名号?至于这个管辂,他修的是苍天玄道,与咱们黄天大道乃是死敌,先不言说张角先师亡后四位师弟为何要重新拜师,就是这一桩水火不容的拜门也是说不通……这其间究竟有什么不对?
周仓正警觉渐起之间,华佗已将管辂的书信取了出来,那信纸说来也怪,只有短短不足半页,似是管辂仓促写就,下面竟是少了一大半纸,华佗心中也是生疑,但一时之间也未转圜过来,只是将纸上内容朗声读道:“某管辂,久仰王公高德,常憾乡野莽民,未敢轻扰王公尊听。今番要事,觍颜拜言,诚惶诚恐,司徒王公垂鉴。”——这封信,正是司马懿从管辂派出送信的那四名徒弟的尸身上搜出来的。此信原有下文,详述毓秀一赋的来历。司马懿阅过书信之后,生怕王允慧智,从上下文中读出不甚对劲的地方,看出眭固四人并非管辂徒弟,这才着手撕去,他倒也聪慧,只留了这第一段,虽尽是空谈无言,从行文格式上却是完完整整,独成一文。华佗读完,果然讶道:“管老头搞什么鬼,这封信里面等于啥都没写!”
眭固正声答道:“家师另有一番密言,让小的只说与司徒爷一人听……”王允手指华佗与蔡邕,笑道:“这里都是自己人,你但说无妨。”眭固面露难色,仍是不肯,那蔡邕不欲与他为难,便道:“管先生既然要这位壮士传密于王兄,定然是非常紧要之事。华神医,咱们暂且避上一避。”华佗亦是一笑,应声道:“好。”话毕,二人便要离席而去,孰料王允伸手将他二人拦住,道:“蔡兄、华兄,咱们乃是君子之交,又能有何见不得人的秘密?”他少有动怒,此时面上已隐现愠恼之色,对眭固责道:“管先生到底有何指教,王允洗耳恭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