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郃这一大段话讲的井井有序、有理有据,若非乱尘是个信守诚诺的君子,也要被他说动了心,但与之同行的颜良、文丑、高览三人都是粗鄙的武夫,哪里听得懂他在说什么,文丑第一个按捺不住,对张郃喝道:“啰里啰嗦,不知所云!这里轮得到你说话么?曹乱尘,你给句痛快话,去还是不去?”甄宓是为女子,比不得乱尘大肚容人,早就极不耐烦,但念在乱尘对张郃颇为客气,这才极意隐忍,此时文丑再是破口大骂,更有威胁之意,她柳眉倒竖,朗声道:“不去!”
颜良冷笑一声,道:“敬酒不吃吃罚酒。曹乱尘,今日你的人头,爷爷可要收下了!”他也不待乱尘答话,转身对文丑道:“文弟,你来还是我来?”他为人狂妄已久,此话之中饱是轻蔑之意,只觉单凭一人之力便可轻易的擒下乱尘。甄宓怎能容他羞辱情郎?亦是冷冷一笑,对乱尘道:“曹公子,你来还是我来?”
她也不待乱尘答话,身影忽动,颜良只觉她衣袖微拂,还未反应过来,就觉香风袭面,但见一个黑影往脸上拍来。颜良横行河朔而无敌手,并非是浪得虚名,见甄宓已然动手,手中双锤连举带挺,转瞬间已连出七招,这七招中四守三攻,环环相扣,紧密无间,加之他膂力又大,这金瓜雷公双锤舞将起来,当真是金影纵横、呼呼有风,颇有凶悍之势。可甄宓何等人也?她通读三卷《太平要术》,与乱尘的正途反道而行,逆转经脉,颠倒阴阳,武功已不输乱尘,这颜良再是如何了得,又如何能敌?她见颜良举双锤来迎,只是微微冷笑,她方下心中忿怒,不欲急取了颜良的性命,只想好好羞辱他一番,故而出手虽快、并未是杀招,但绕是如此,一只皓手忽缠忽点,一瞬之间,竟从颜良那看似无懈可击的金光锤影之间伸了进去。
众人只听啪的两声脆响,循声望去,却见颜良双脸脸颊上俱是一个五指掌印,这颜良虽是个粗人,皮肤又颇是粗糙黝黑,但甄宓这两记耳光当真打的甚狠,直抽得他眼冒金星、脑涨神昏,哎呦一声,退了数步,一下子坐倒在地。文丑与颜良关系亲密,以兄弟相待,兄长有难,他如何不帮?他身为武林中的宗匠,却不顾忌江湖规矩,见甄宓背对于她,双锏齐挺,劈向甄宓背后得双肩胛骨。须知肩胛骨前连手臂、后护内脏,乃人体之重器,莫说是被兵器所击,纵是寻常的剐蹭也能令常人肩臂疼上数日。文丑这双锏以楞铜所铸,本就重逾七十斤,更以倒钩狼牙铁钉相布,加上他内力刚猛蛮横,有如千钧,若是受的实了,甄宓这一双手可是废了。张郃与文丑虽为同伴,原是心想乱尘既是不从,咱们光明正大的决个高下胜负,纵使己方不敌,也不堕武人雄姿之名,此时见文丑竟不知自重身份,背后偷袭一个小姑娘,一时没忍住话来,喊道:“姑娘,小心!”
甄宓应变甚速,有如鬼魅,当是早有防备,原是想等这文丑送锏而来、要让他出丑。此时张郃情急提醒,她心神一愣,心道:“此人光明磊落,方才一直对曹郎彬彬有礼,诚为君子,我便不与他为难。”她心念虽起,但应变却是不缓,足间一点,身子已是倒立而起。那文丑本是前冲,只觉面前芳影一晃,身前已是空荡荡的。甄宓倒立在半空中,右手裹在袖中,微微一扫,似是要卷住他双锏。文丑嘿的一声大喝,双锏上举,一刺掌心、一枭脖颈。甄宓招数奇诡莫测,怎能被他轻易看破?她衫袖微动,有如灵蛇一般已攀上他双锏。下一刻,甄宓的衫袖亦是连绕数圈,自下而上,急扫文丑脸颊。她这一招光趋电闪,那文丑连瞧都未瞧清,便在一瞬间听得啪啪两声朗响,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痛,端的是结结实实挨了甄宓两记巴掌。他不知好歹,抬脚上踢,惹得甄宓更怒,衫袖先收后展,左右开弓,对着文丑的双脸又是啪啪两记耳光。那甄宓的衫袖虽为丝薄之物,可谓是风吹即起、雨打即落,但在她精深的内力灌注下,竟硬如铁板,文丑先后受了她四下耳光,怎生受得?鼻梁打断、脸颊高肿自不消提,连满口的好牙都被韧力所贯,掉了个十之七八。那文丑实在是痛的紧,单脚站立不稳,跤倒在地,哇啦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碎牙稀里哗啦的散了一地。
此时颜良文丑二人发髻散乱,满脸血污,模样既是狰狞、又是可怜,哪有半分方才来时那虎虎猛将的威势?高览、张郃二人初时不知甄宓厉害,见她举手抬足间便将颜良文丑二人就料理了,心神俱是一凛,均是心想:“这女子武功之高,不在乱尘之下,我二人必定不是其敌,但为人将者,怎可有令不从?今日之事,唯死而已!”
他二人已齐齐立定主意,也不多话,一挺长戈,一出盾爪,分袭甄宓上下。那高览长戈硕长,善于从远处勾挂、扎挑,既可横击、勾杀、调刺,亦可抽打、挥扫、中剃,专攻上盘,他乃是使戈的名家,这丈二长戈在他双手中使来,倒也凛凛生威,不同凡响。而那张郃左手小盾、右手利爪,乃是取盾之刚、爪之利这两者所长,专擅贴身肉搏。盾法善守,可以挡、回、捍、劈、砸、阖、磕七要相阻敌方刀剑一类的锐器;而爪法善攻,推、掏、托、扑、搂这五式既能分而进击、亦可转圜齐至,打的便是下盘。那张郃出身铸盾、使盾的名家,祖传的九九八十一路画龙盾法自是练得炉火纯青,及得他十六岁后,他又投身于河间摧坚爪门下,因其资质上佳,被摧坚门门主收为关门弟子,不及三年,他尽得摧坚爪之精要,经历这几年军伍中的磨砺,爪法已超越乃师,可谓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这一盾一爪虽短,但武林中有句话叫,‘一寸短、一寸险’,他这盾爪贴身连环相攻,换十二般形意、使五十桩转连,将近身搏击的“沾衣号脉、分筋错骨、点穴闭气”诸般要理融贯其中,端端是一攻一守的妙诣所在。
那甄宓武功卓绝,眼见这张郃与高览联手相击上下二盘的功夫不俗,片刻间已将自己身上头、胸、腰、腿四处的要穴尽数笼罩,的确是配合默契、精妙非常,她揽袖还了两招,将他二人迫了开去,说道:“好功夫!”张郃与高览手中的兵器各受了她衫袖一点,只觉得身上气血沸腾,犹如被千钧的铁锤重重锤击了一般,虎口发麻,兵器被震得差点脱手。幸在甄宓有意对张、高二人容让,并不予以追击,不然她只需衫袖倒钩,便可将这二人兵器缴了。张郃知她礼让之意,叫道:“姑娘,你我既而为敌,便不需手下留情!”他与高览对望一眼,虎喝一声,长戈、盾爪齐进,再攻甄宓。
甄宓见他二人招招凶狠、专制死穴,情知他们必死之心,便道:“好,今日我便好好会一会河间庭柱的高招。”她招随语出,当真是动如脱兔,衫袖忽而展开,张郃冲在前端,盾翻爪撕,直取她腰腹间天突、膻中二穴。却见她衫袖展至只一倏忽间,袖影分花,竟是连闪四处,前二处回环转绕,将盾爪的翻撕二式尽数封死,后二处化柔为刚,硬如点穴撅般,径攻双手手腕。其实甄宓此招仍是手下留情,若是张郃纵跃后避,她衫袖便不会再与进击。孰料张郃落下风而不惧,豪气更增,一声爆喝,又使出自创的“龙盾凤爪七十二式”中的“降龙伏凤”来反击。他左盾翻转,荡起一股疾风,对准甄宓袖衫,猛然下劈,右爪蒸腾,从斜向里扑向甄宓腋下。倘若此招不成,他左盾改劈为挡、右爪下捞,自有龙翔风翼、烹龙炮凤二招更进。他与甄宓不过才一个照面,就已使出绝学,实是当甄宓乃生平所遇的最为厉害的对手,这番不要命的强攻不求能伤得甄宓,只盼能为高览争取到片刻时机,好以长戈从外围远打悬击。高览知他心意,手腕连抖,长戈呼呼而起,戈影如山,环袭周身,其势如长虹饮涧,似长枪大戟、又似金锤铁棍,狂风暴雨般攻向甄宓。
可甄宓何等厉害?一只衫袖只是微微趋避,轻而易举的躲过了张郃的数般连环相击,随即抬腿一脚,直踢张郃小腹。她这一脚毫无招式可言,有如小孩们打架乱踢,但便是这么看似无用的脚法,却从张郃盾影爪锋间生生闯了进去,一下子就踢中了张郃小腹。小腹乃人体脏器之所,自是柔韧非常,张郃受她这么一踢,自是疼痛非常,双膝一跪,哗啦一声,呕出一大口鲜血,向后跌飞出两丈有余。好在甄宓只求打倒张郃,并未下得重手,张郃既被她踢出战圈外,她便不再进击,衫袖一卷,又扫向高览的长戈。
此时颜良文丑二人已回过神来,眼见这少女三两招间便放倒了张郃,再无轻视之心,哇啦啦的持了兵器,飞身而上。只听轰隆一声爆响,甄宓的那只吹弹可破的蚕丝衫袖与颜良双锤、文丑双锏、高览铁戈相拼,竟将这三人的金刚兵器磕开,更是震得众人虎口麻痛不已。颜、文、高三人凶悍已久,虽是颓势,但仍是一往无前,兵器再举,又攻向甄宓。他三人的凶性已被甄宓激发,势道自是厉害无比,甄宓眉头微皱,心道:“这三人好生的不知好歹。若不是曹郎在此,我早将你们料理了……也好,你们瞧不起曹郎,怕是平日里遇到的皆是庸手,耀武扬威惯了,我今日便削一削你们的面子,以尔之长、攻尔之长,教你们在厉害处输的心服口服!”她既存心作弄,衫袖上的劲力更催,呼啦一抽,照着三人的兵器直拍下去。三人虽是膂力皆大,但晓得她的厉害,兵器齐架、合在一处,欲以三人之力与她拼抗,只见衫、锤、锏、戈四物相交,火星飞溅,又是当的一声爆音,只震得三人脑中嗡嗡作响。甄宓一击得手,并不给他三人缓息之机,飞身再攻,对着三人手中的兵器,衫袖又扫,又是当当当三声轰天巨响。这三袖一击重于一击,犹如铁匠锻铁、屠夫碎骨一般,颜、文、高三人虎口一片殷红、再也拿捏不住兵器,双耳更是生疼、直欲渗出血来。
眼见甄宓衫袖又到,三人均是心道:“我命休矣!”孰料甄宓却不取他们性命,衫袖垂地一卷,将三人的兵器又卷至他们手中,玉足轻点,身子如浮水飘萍般悠悠退开了数丈。三人等了一会,始终不见甄宓动手,颜良怒道:“要杀便杀,你这是何意?”甄宓冷冷道:“各位自诩河北庭柱,将天下英豪不放在眼中便就罢了,连盖世无双的曹公子也轻视小觑,岂不是贻笑大方?我武功虽然低微,不及曹公子十之一二,但拿下几位‘庭柱’倒也算是轻而易举,今日便要你们知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教你们输个心服口服!”
倘若颜、文、高三人识得好歹、就此认输,甄宓看在乱尘面上,自不会再与他们为难。但三人长这么大,何曾遇过他人对自己如此无礼?更何况被甄宓这么一个音声妙婉、身材婀娜的小姑娘羞辱鄙视,如何能消他们心头的怒气?三人齐声怒吼,兵器狂舞,竟是再不出守御的招式,只是一个劲的狂攻猛杀,欲要和甄宓拼个你死我活。凭心而论,这三人的确为当世高手,此时不要命的联手相攻,罡风大起、雄云迭出,有如疯虎恶蛟,纵是那无双吕布亲临,怕也不能速胜。但甄宓的武功着实是厉害至极,单凭一只柔若无物的丝质衫袖,轻描慢舞、长打短靠,加上她身速难以形容的快,招数又是奇诡变幻莫测,竟在颜、文、高三人山崩海啸、轰雷怒电的进击间腾挪闪纵,非但无一分乏力,更是翩翩若舞,有如仙子腾蹈,神态高彻,一副悠然自得之意。四人翻翻滚滚斗了一阵,颜、文、高三人招数愈来愈猛,显然内力已催发至极致,但却寸功未得。此番打法,他们内力损耗甚剧,到此刻,已是气喘吁吁、身心俱疲,全靠着一口真气吊在心间,硬撑而已。反观甄宓,衫袖依旧如彩云而舞,时不时的抽打他三人兵器。又斗了一炷香时分,颜、文、高三人渐渐脱力,招数已然放缓,而甄宓却不依不挠,袖上真力虽减,不再拂击三人兵器,却是瞧住了三人的脸颊,不一时的拍上两个耳光。幸得高览并不曾口言无礼,她下手轻了一些,但凡打至高览,总是收回劲力,只是一扫而过。而颜良文丑二人便没这般好处,被她拿捏精准、不至伤及脸骨脑髓的劲力接二连三的扫中,每抽一下,便是啪的一声脆响,摔上一个趔趄。颜、文、高三人好歹也算一方的宗匠高手,甄宓这番耳光虽无筋骨之伤,却是羞辱至极,实在是不可容忍,纵使周身无力,也是死命硬撑。
张郃方才被甄宓一脚踢飞,虽是于身体无虞,但也着实痛极,他跪坐在地上缓息到此刻,才觉小腹的疼痛稍轻,四肢也有了知觉力气,他眼见甄宓衫袖纵横,耳听同伴耳光作响,纯是羞辱非常的打法,那颜良文丑平日里虽对他颇多有无礼不敬的地方,但他毕竟是个明事理、知大小的武人,眼下同伴受困,怎可置身事外?他勉力支起身子,跃入战团中,欲与同伴共斗甄宓。
他甫入战圈,刚伸盾撩爪攻了一招,便被甄宓飞腿一脚,又是踢至一旁。幸亏甄宓敬他高德,这一脚远较方才那般轻微,只是将他踢出战圈之外。可张郃是个倔脾气,并不以此为退,低喝一声,又是飞身再上。甄宓正戏弄于颜、文、高三人,对着张郃的左手小盾又是一脚,将他又是踢开。张郃又闯了数次,每一次不及攻出一招半式,就被甄宓踢倒。那甄宓再是有心容让,在如此反复了数次之后,已然动了怒气,脚上的劲力渐渐添增,张郃每受一脚,总要口喷一摊鲜血,到后来,鲜血越来越多,咳声愈来愈大,周身是那湿土与鲜血,浑没个人样。甄宓瞧在眼里,不由心道:“我敬你耿直勇毅,这才多番容让,你却恁的不识好歹,可是要将命送在此处不成?”
甄宓只是这一分神间,原本踢向张郃右腰侧的玉足便陡然转向,踢中了文丑面门,一下子便把文丑的眉骨踢了个两段,只疼得文丑“哎呀哎呀”龇牙咧嘴的止不住呼痛。张郃瞧出了这稍纵即逝的一处空子,右手银爪疾撩、左手铁盾飞旋,对着甄宓的腿攻将而去。他此时已浑身是伤,但这一招“翔龙翱凤”却端端是名家气象、凌厉至极,虎虎有威,当真如翱翔于天际中龙凤扑击一般。
乱尘从旁观看已久,已是看清甄宓的武功路数,只觉她每一招每一式皆与自己修习的武功相同,但行气运力的方法却是截然相反,心道:“甄姑娘这天书武学逆道而行,却能自成一派,其妙诡叵测、大气森然二者皆俱,果真胜我万倍,也不知是何方高人所授……张郃这一招看似取甄姑娘小腿,实是藏有一十三式极厉害的变化后招,要顺腿而上、环扫甄姑娘腰腹数穴,这套路数虽是厉害,但却有三处破绽,两处在左手铁盾内侧的少海穴、太渊穴,一处在右手银爪外侧的会宗穴,我若是甄姑娘,不及他招式使出一半,飞腿回扫,攻这三穴,兵器必定脱手。”那甄宓与乱尘所想的一毫不差,玉足回扫,果然扫向少海、太渊、会宗三穴。乱尘原是微微一笑,心想张郃受此一击定会无力再战,却没想到甄宓这一脚用力颇大,张郃若是受得实了,兵器脱手自不消说,恐怕双手手臂都要被当场废了,急忙叫道:“甄姑娘腿下留人!”
他救人心切,也不待甄宓反应,已是纵身而前,须知甄宓与四将缠斗良久,已从小亭中斗至渭水岸边,足有五六丈远,可乱尘这飞身一纵,只不过刹那之间,就已奔至众人身前,右手疾抄,更是电闪神速,已挡住了甄宓踢往张郃双手的飞腿。他二人武功相当,手足相交、内力自是相遇,二人但觉对方内力了得,身子均是一震,各自退开了三步。乱尘后退之余,左手前揽,以无人想象到的角度从张郃不及使完的半招间抓住了他手腕,轻轻一托,将他拉到了战圈外。须知那张郃乃是当世一流高手,内力灌注之下,铁盾边缘已如刀锋,那银爪本身自是锐利,即便乱尘是铜手铁臂,若不留神也会被盾爪所伤,但他这一手便是那般妙到毫颠,一击奏效,绝无半分拖泥带水之象。甄宓与他旗鼓相当,看了他临场自创的这一手,不由得赞道:“曹公子神技,小女子衷心拜服。”
经由乱尘这么一缓,颜、文、高三人这才脱身,从战圈中跃开,三人对望了一眼,见对方面上汗水、血水齐流,说不出的狼狈,但好在脱离了甄宓那无处不至的袖影抽打逼压,均是长呼一口气,如释重负。乱尘向她抱拳拱了拱手,微微一笑,以示谢意,转身对张郃道:“张将军,这位甄姑娘乃是在下的知交好友,她不想见我行不欲之事,这才仗义相助,若是多有得罪之处,小弟代她向将军道歉。君子不强人所难,乱尘实不愿去那冀州渤海……”文丑骂声将他话打断道:“你不去,咱们便将你尸首抬……”但听“啪”的一声,文丑这一句脏话并未说完,又被甄宓抽了一个大耳光子。文丑一怒,哇哇叫着,又冲上前与甄宓相斗,颜良、高览二人也是不甘居后,四人又缠斗至一处。
乱尘心想这三人也真是好斗,这般打将下去,甄姑娘以逸待劳、始终立于不败之地,你们既是有败无胜,何必一而再、再而三的自取其辱?他见张郃尚在原地,便道:“张将军,诸位若实在要在下去渤海,也让在下于长安城缓个一段时日,待向董卓告得丁卯、求得假闲,我定然会亲赴渤海袁府,面述了今日原委。你快请几位将军收手,今日之事,咱们便此作罢,如何?”
张郃情知今日之事,己方四人无论如何也是打不过乱尘与甄宓了,眼下乱尘既是开口应下日后之约,给足了己方台阶,便是袁绍面前复命也算是有了交代,心中便有了休戈之意,孰料到颜良破口大骂道:“臭小子,今日爷爷若是杀不了你,你便杀了爷爷,废什么话?”颜良为四将之首,他既是如此作言,张郃便不好顶撞,只得将心一横,对乱尘拱手抱拳道:“为人将者,当披肝沥胆,以报袁公之禄。今奉诏命,敢不竭力尽忠,死而后已?”甄宓冷笑道:“诸位武功稀松寻常,连我这个孱弱的小女子都打不过,却执意要与天下无敌的曹公子为难,可当真是螳臂挡車、不自量力的紧了。”文丑应道:“呸,你个小妮子,尽使些妖里妖气的邪法,你文爷爷这才打不过你……有本事咱们以光明正大的武功相拼,文爷爷定能和你再打个三百回合!”
甄宓心想今日若是不放倒这四人,乱尘定不能脱身,她心地本善,但这几年因情爱一事而性情大变,此事关系到情郎乱尘,她心中突下杀机,怀中的玉箫应意而起,呼哨一声,绕她周身忽高忽低的划了数圈,夜色昏暗,玉箫皓白,当真是如慧通人性的灵蛇一般。她玉手一扬,但听她言语森森道:“好,咱们便划下道来,我以萧代剑,用本朝武帝刘彻未央宫所舞的罪己剑法相敌,这罪己剑法乃武帝所创、世间流传数百载,乃是再正道不过的武学,尔等可睁大眼睛瞧好了!第一招,未央察民!”言毕,她左手平曲,虚做捧酒与胸前之状,右手举萧劲指苍天,昂首前视,似在遥望未央宫高楼琼宇下的天下万民。
河北四将博识天下武学,当然认识甄宓所使的剑法,正是前汉武帝所创的罪己剑法,相传刘彻老年时听信那邪臣江充的谮言,信其巫蛊,大起宫室,内竭府库,外罢天下,终酿大祸,逼死了皇后卫子夫、太子刘据,名臣百姓受此大祸而毁身者,不可胜数。幸得武帝刘彻乃一代明君雄主,迷途而知返,开上下既往之先河、能历来帝君之不敢,于未央宫上发布《轮台罪己诏》,自谴其身、幡然改过,顾托得人,迅速平定了祸乱,其后禁苛暴,止擅赋,力本农,与万民休戚,终不负威强睿武、一代天骄之名。后世士子书生敬其胆色、悯其情怀,多有咏赋,而武林中人也穿凿附会,假托武帝亲创之名,将内宫与禁军中的剑法择取精要,创出这桩剑法。其后又历经几代人删减添加,终成了今日三十六招罪己剑法。只是这桩剑法演变至今,早已重意不重势,专好仪表之态,招式往往看似威猛、实则难有攻敌之巧,故而虽广为流传于世,只要是个练家子总会使得,但当真与人动起手来,万千个江湖中人用这桩剑法的都不见一者。
甄宓虽是个女子,这一招使出,却耍得气势骇然、威严无比,势如气吞万里之虎。河北四将原以为她要使出“二郎桃剑”、“荆轲刺秦”这一类精强的剑法,再不济也得是“干将神剑”“赤霄孤剑”这类严谨周全的剑法,没料到她却舍大就小,以罪己剑法相迎,实在是令他们摸不着头脑。但他们个个均知甄宓武功绝高,既是用此剑法,必有其用意之处,哪敢还敢轻敌?四人虽是熟稔这罪己剑法的破绽处,却只是端住兵器、摆好架势,前后左右站稳了方位,不敢上前搠其锋芒,只等以守代攻。
甄宓冷哼一声,左手缓变,改曲为伸,箕张在前,右手玉箫垂垂而下,斜指地面,正是罪己剑法的第二招“轮台罪己”。这一招脚下要前跨三步,可因那甄宓内力深厚、脚力矫健无比,三个跨步间,已身至河北四将面前。河北四将齐齐举兵相迎,正欲合力架住甄宓前伸的左手,孰料到甄宓螓首缓摇,左掌陡然收回,轻锤心间、作捧心之状,右手玉箫连敲地面,宛如刘彻临世,再现痛心疾首之态,这一招,自然是罪己剑法的第三招“巫蛊之祸”了。武林中人临场对敌,纵然只会使一种武功,也决计无人将一路招法按照顺序原原本本的使出来,这种做法,无异于将一颗脑袋任由别人摘取,总是要将武功路数打破,前颠后倒、混而使之,教对手摸不着路数、猜不出破解之法。而眼下甄宓所使的罪己剑法又为天下人皆会,其破绽处更是数不胜数,河北四将虽然皆不擅常用剑,但于这桩剑法的破绽处却是烂滚于心,眼见她拘泥于窠臼、半招都不变,不由有些傻眼,都在心想:“这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甄宓瞧出四将的疑问之意,取笑他们道:“怎么了,见我这桩剑法稀疏平常,要将我小觑了?我已出了三招,你们四个大老爷们,怎的还不动手出招?”她身子一转,第四招“江充告诬”、第五招“甘泉信馋”、第六招“纵兵长安”、第七招“太子悬梁”混为一体,如雷轰、似电闪,浩浩荡荡的一齐发出。这四招虽有前后之分,各有数十处破绽,但她出招迅捷之至,已无任何言语可以形容其招之速,这四招连发,如江海浪潮前赴后继,非但将前一招的破绽尽数掩盖,更是针对河北四将每人练功的死穴所发,径取颜良喉管、文丑乳根、张郃中极、高览关元。她意在杀人,这四招可谓是必得之举。河北四将只听得玉箫音孔划过空气发出锐利无比呜呜的声音,欲瞧见甄宓人影身势,可眼里人影箫影纵横,早已花成一片,哪里还能瞧的见?
甄宓眼见纵横河朔的河北四庭柱就要死于自己手下,心中稍稍有了一丝欣慰之意,却未想到一股熟悉无比、常令自己神魂颠倒的男子气息扑鼻而来,此人不是别人,正是乱尘。乱尘从旁观战,一直犹豫不下场,实是不欲与四将动手,见甄宓使的又是罪己剑法这种把势路数,原以为她还是方才那般戏弄四将,要四将精疲力尽、知难而退。可她突出重手,要立毙四将于萧下,实是出于众人所料。幸亏乱尘远远慧于常人,待看到甄宓第三招时,脑中陡然闪过一个念头,他已瞧出端倪,他心中原是不信甄宓会如此狠毒,但一见甄宓第四招“江充告诬”的起手式一出,已知情势不妙,急忙纵身上前,欲要阻住她这雷霆四击。可当下非比方才,彼时甄宓并无杀心、出招也皆是调戏之意,但此时甄宓务求必杀,招式间已毫不留余地。乱尘身速虽是甚快,可若要救得四将,却是难比登天。
只是这一恍惚间,招式稍微缓了一缓,乱尘这才得以使出一招,挡住了玉箫点喉的杀势。但甄宓萧势宛若电闪雷轰,乱尘若是要救其余三将,却是不能了。眼见甄宓第五招“甘泉信馋”的萧影已攻向文丑乳根穴。乱尘忽而生出一股苦意,对着四将陡然疾拍四掌,竟是将四人推出战圈之外,而他自己周身门户洞开,尽在甄宓萧影的笼罩下。甄宓蓦地里只听得张郃大声唤道:“曹兄——”还未回过神来,玉箫已扫过乱尘周身大穴,乱尘武功再高、内力再厚,也不挡不住甄宓玉箫在周身大穴上的连环击杀,当下哇啦一声,狂喷出一口鲜血。甄宓被他鲜血溅了一脸,这才清醒,只瞧见情郎乱尘脸色煞白,身子慢慢的软软跪倒在地,她心中苦急、恨极、伤急,心道:“我……我……我竟伤了……伤了曹郎……”她浑身发抖,也不顾玉箫自手中抖落,一下子跌伏在地。但听她讷讷道:“曹郎……曹郎……我……我……”想说出一些话来,但终于不能,两行热泪怎么也忍不住,自眼眶中夺眶而出。
乱尘见她跌伏于地,想要出言劝慰于他,只说了一个“我”字,便猛咳数声,每咳一声,都是一大滩鲜血,却是说不出来话来。甄宓伤心欲绝,怔怔扶住乱尘,催运内力,要与他疗伤。但乱尘所创颇重,纵使甄宓不惜损耗自身,将全部内力一个劲的往他体内猛催,欲要稳住他伤势,可乱尘经脉气血周身受阻,一时怎可救得?
这变故来的太快,张郃等人到此时才反应过来,他们原与乱尘为敌,却得乱尘舍身救人,就连颜良文丑这种粗莽汉子都觉得心下愧疚,那张郃与乱尘最为熟识,见乱尘代己受过,脸色既是悲愤、又是敬佩,抢上来扶住乱尘,从怀中掏出一大堆金疮药。他素来沉稳厚重,此时竟是手腕直抖,也不管那些瓶瓶罐罐的金创良药所医何伤,只是一股脑儿的将药粉撒在乱尘伤口,只盼他能稍减些疼痛。但听他颤声道:“曹公子,我……我们与你为敌,若是死了,也是应得。你……你……你这等大恩,叫张某无地自容……我……我……唉……”文丑关心乱尘,亦是走上前来,查看乱尘伤势,说道:“小子,我今日欠了你这桩恩情,他日定要还你,你可千万别死了!”他是个莽人,平日里颇为蛮横无礼,但此时被乱尘大义所感,心想时逢乱世、人心早已不古,自己又再三与他不敬,更是大打出手,这乱尘竟如此胸襟宽博、以德报怨,一时间居然说出了这般这辈子都没说出口的话来。
甄宓心恼情郎因四将所伤,迁怒于他,拂袖一挥,欲要扇他二人耳光,却被乱尘轻轻的扯住她衣袖。她拿眼望向乱尘,只见乱尘脸上已没有一丝血色,连一向炯炯有神的眼眸子都黯淡了不少,但见乱尘微微一笑,说道:“甄……甄姑娘,好俊……好俊的身手。”他口中说话,鲜血不断从唇边渗出,直将胸前白衣染的艳红。甄宓瞧的心苦,伸手轻捂住他嘴唇,泣道:“公子……公子别说了……”乱尘瞧瞧她,再瞧瞧张郃等人,心中反而生出无边的豁然与悲慨——他涉及世路七年,这浊世滔滔,他于天下自有他的那一份自守与豁达。《老子》云:圣人执左契,而不责于人。《道德经》又云:大小多少,报怨以德。他不敢自比圣人,可师傅、师姐的教诲总是没有错的——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谦谦君子,上不愧天、下不愧人,不求无憾,但求心安……天下之事,人生之遇,不过如是。
甄宓玉手虽是按在乱尘嘴唇上,可鲜血从乱尘口鼻之中汩汩的渗出,她如何止得住?鲜血自甄宓的指缝间止不住的渗出,不一会儿的功夫,将甄宓的衣衫也染红了大半个边。甄宓武功修为虽高,但毕竟是个芳龄少女,情郎受创重伤,她怎还能端定?哇啦一声,伏在乱尘胸间,呜呜呜呜的哭出声来。乱尘见她螓首在胸前不住的颤动,实是伤心的紧了,抬眼瞧去,见她长发滑顺、身材婀娜,又想起师姐来,心中一遍又一遍的道:“师姐……师姐……要是你对尘儿也这般好……便就好啦……”他意乱情迷,想要伸手抚摸甄宓披散在自己胸前的长发,右手动了又动,却苦于经骸无力,总是提不起手臂。
河间四将瞧得二人凄苦,心中愧疚不已,那颜良为四将之首,心想这少女哭的如此伤绝,定是深爱情郎,此间再留既是无益,何必又在此处烦扰这二人?他为人虽不磊落,但此时亦生出无限失落的感觉,已定下不再与乱尘为难的主意,就此回渤海将今日事原原本本的告知了袁公,遂长叹一声,对乱尘拱手抱拳道:“曹乱尘,我等受了主公的命令,欲擒杀于你,此为怨。你高德大义,替我一死,此为大恩。我颜良恩怨分明,咱们恩怨一笔勾销,他日再见,仍然是敌非友,今日就此别过,告辞!”其余三将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均是无言,走上前来,对着乱尘、甄宓二人俱是拱手一抱,默默作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