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妙!妙!”其余三客当即当即拊掌大笑,就连置身事外、只闻酒香的诸葛玄都觉得这溢美之词用恰如其分,尽收“酒美,诗美,名美”三美的妙谛。蓝衣客又饮了数口,突然怅然一叹,黄衣客不解其意,问道:“老友缘何如此?难道是我这酒的后味不妙?”
蓝衣客笑道:“非也,非也。有酒无食,方有此叹。”诸葛玄原以为他做什么玄虚,想到却是这个原因,一时不能自已,终是露出微微一笑。这一笑转瞬即逝,但皆被四客看进眼中,不免心生快慰——须知这诸葛玄自号“剑神”,江湖人称“剑鬼”,世人有几人见过鬼神一笑?
“诸位莫急,菜食来了——”,众人抬眼往门外一看,却见个青纱蒙面的青衣人立在院外。诸葛玄心头一怔:这人是何时来的?纵是武功再高、刻意隐瞒,在地上行走,总会有些微的声响。三年前我与九江盲盗雨夜一战,虽是将他斩于剑下,但也吃了目不能视、耳不能听的大亏,后来我苦练耳力,纵是叶落草堂、蚁过青泥亦可听得一清二楚,这等听力纵是盲人也胜我不得,我更凭着这份听力自蒙了双眼在庐山三叠泉剿杀了盲盗余党……怎得此人如鬼魅一般、悄无声息,倘若他在方才偷袭于我,我又如何御敌?思到此处,诸葛玄惊得一身冷汗,警觉更生——眼下在场五客,紫衣客丝毫不通武功,蓝衣客内力平平,白、黄、青三客却均有绝艺在身,其中任何一客均与自己是旗鼓相当,这天下间什么时候有了如此之多的绝顶高手?
那青衣客觉察到诸葛玄的敌意,竟是毫不在意,径自从诸葛玄身边走过,行到石桌前,笑道:“庄主莫惊,在下乃是赴约而来,更带了食菜。”他一边说话一边将自己手里的食盒放下,将食盒中的菜肴一一取出,顿时间香气四溢,混合着酒香、花香在山庄间弥漫。先前四客拱手相谢,蓝衣客更道:“老友别来无恙,今日更是带了这等精致菜肴,当真是在江东住的久了,享尽了这糯软水乡的福份。”那青衣客嘿嘿而笑,指着桌上一盘盘的菜肴道:“家中两名小女知道老身今日有约,便下厨置备了这些饭食,说要相助诸位叔叔的故交情谊。老身答道‘君子之交淡如水’,但奈何二女一片孝心,只得由了他们,但时间紧促,倒不比天下间的山珍海味。粗鄙野食,诸位老友莫要见笑。”
白衣客哈哈大笑,佯骂到:“老鬼头,恁是谦虚过分。”青衣客方要再谦逊几句,却听一人道:“正是!久闻老友的两个小女儿似天仙婉转流落,端端是玉人心灵手巧,此下以江南水乡的食材,却能做出洛阳食仙居的云火烧肝,北平卧云楼的糟米肉粽,西凉的潮玉面糕,交趾的云吞虾饺,秣陵的九炖鸭汤……”这人一口气将桌上八点心、六冷盘,三汤品一桩桩名号都说全了,诸葛玄却丝毫不见其影,更是无非探知其踪迹,心中更急:“此人无影无息,这等锐利眼力、藏拙功夫看来仍在那青衣客之上,白、黄、青三客只需两人出手便可将我拿下,若三人同上我命便是休矣,我原本思忖动手时拼得两败俱伤,可眼下此人一来,他们得了强援,四人连攻,我当是一招受制……难道是天真要亡我诸葛玄么?”
怎知先前五客却面面相觑,也似不知此人来历一般,待众人眼前一花,只觉得一股旋风从门外刮过,闪至身边,那人似一直立在石桌般,道:“阿弥陀佛,这些菜虽是极好,但可惜老僧普净参佛已久,吃不得其中的荤菜了。”诸葛玄这才看清,此人双掌合十,身着一袭老旧干净的僧衣,脸上却未蒙面,白眉白须,红光满面,若不看他那对精光四溢的眼睛,十足一名云游四方的老僧。诸葛玄见他天庭饱满,此时庭院无风,但僧袍、僧袖却是鼓鼓而动,更知这是周身内力充盈鼓荡所致。
先前五客也缓过神来,诸葛玄见这五客均是双手微颤,虽然看不清蒙在面纱内的表情,也可看出五客乃是喜不自胜,那最先来的紫衣客更是上前躬身拜道:“原来是普净大师。小可不曾恭迎,多多失礼了。”诸葛玄心头咯噔一响,这紫衣客进来后说话不多,但话音自己仍是觉得甚为熟悉,似是与自己相处日久的亲人故友,此时他开口说了这么多话,诸葛玄更是觉得话音甚像极了一个人,像极了一个不应该、亦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
那老僧见紫衣客如此多礼,忙道:“居士不必见外,贫僧听闻诸位今日有约,乃是不请自来,扰了各位雅意,本该贫僧赔罪才是。”
青衣客上前笑道:“大师这是说哪里的话,久闻大师畅晓佛道两家大理,可谓是道法、佛法万法自然,今日得见,果然如见天人。”那老僧正是左慈师兄、吕布之师,但他在玉泉山上修行、与左慈常山一脉均是不在江湖上行走来往。诸葛玄虽不识得普净,但见识过青衣客的武功,又听他此时语气诚恳,知是所言不虚,这普净老僧定然有惊人艺业。
那老僧似能感知他心中的惧意,缓缓走上前来,笑道:“庄主莫慌,贫僧此次前来并无恶意,只因听闻一众高人在此赴约,耐不住心间的寂寞,才下山来此。”诸葛玄对这老僧抱有敌意,但只是与他对望一眼,便觉得自己心淡如菊,似将心头的名利心、情爱心都一并放下一般,任由着普净将自己牵至石桌旁。
那带酒前来的黄衣客止不住大笑,道:“如此甚好,今日能请得剑神与大师共饮美酒,倒也不枉此行。”紫衣客却为难道:“大师乃方外高人,怎能饮酒?还是在下去庄中取些清茶来泡罢。”普净微微摆手,道:“佛在我心,酒乃身外。此酒虽荤,但我心素,这酒便与清茶无异。”
“哈哈哈哈,恭喜师兄!”门外又传来一人的畅笑声,诸葛玄抬眼一望,却见一名跛足老道,身后不远处跟着名白衣少年,约莫方满二十,那老道看似步履蹒跚,走路一歪一拐,却是行走似电,身后那少年满脸通红,发足狂奔也是跟他不上。诸葛玄眼尖,看出这老道步履乃是按奇门遁甲所成,每一步都踩在开、休、生、伤、杜、景、死、惊八位之一,但却不循八位的往返循序之理,跳脱跃动,故而身后那少年似是这老道的徒弟,虽也同按奇门遁甲之术追赶,仍是一直落下了三丈远。诸葛玄看这师徒二人均是在草上疾走如飞,心想:今日我诸葛山庄倒也蓬荜生辉,似要将天下间的绝顶超然之士都要引来一番。既然他们都无恶意,我又何必要动杀心?纵是我一时心痒,酒宴散后再邀诸公比武较试,也是不迟。”
普净笑道:“师弟,何喜之有啊?”不待那老道回话,蓝衣客抢答道:“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大师了悟大禅,故而左慈真人出言相贺。”那蓝衣客原本是好意,岂知普净却是不住皱眉,摇头道:“善哉善哉。佛祖在上,这位先生并非佛家居士,不通我佛慈悲悯怀,恕罪则个。”他见众人都是面有惑色,又解释道:“方才先生所言,乃是世人断章取义,岂不知这句下文乃是‘世人若学我,如同进魔道’?先者大贤吃死肉而吐活兽,喝荤酒而引清泉,是乃大悟大法。世人若不知所以然,不是妄学、便是妄毁,妄学妄毁则要堕那阿鼻地狱。”
普净如此作答,众人无不面露愧色,岂知那老道面上喜色更露,拊掌笑道:“佛典有云;‘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师兄真乃大修行,今日破荤戒而止杀,破酒戒而救迷途返,似破而实未破,着世相而出相,入尘相而无相,何输先贤焉?故而师弟有此赞贺,实乃诚心耳。”
左慈与普净这番话对答均暗藏佛典机锋,诸葛玄习武前虽通晓经书,但终归只是儒家,而且左慈又言普净破戒乃是止杀救人,他更是迷糊,一时间便不能参得其中玄奥,倒是那五位蒙面怪客当下便即顿悟,皆是默默点头,心中暗赞。
普净又道:“我上次登你山门带走吕布,那日一别距今方不过一年,想不到师弟身在道家,却能通晓佛家之理,果真乃大智慧士。”左慈又要推辞做谢,忽听得那白衣少年道:“回禀师伯,家师尝学览诸子百家,理综佛仙儒三教,并知三教之同天地一道。可谓之:儒者,行道济时也;佛者,悟道觉世也,仙者,藏道度人也。儒离此道不成儒,佛离此道不成佛,仙离此道不成仙。各家各修各道,但皆是素行圣德、仁慈悲悯,全于大道,教义、佛法、道理三家统和,乃为殊途同归。”
白衣少年此言一出,在场众人无一不是暗赞,诸葛玄原本就觉得此子骨骼精健、威风凛凛,实是身藏道家玄门正宗的内力,显然武功也是不菲。向来人力有限,精研一门则旁门不能兼得,唯有大才者方能精通多门。自己弃儒学武之后,武技日渐超绝,但儒学却难免有所荒废。想不到这少年方才二十年纪,就能武技、佛学、道经俱通,果真乃稀世璞玉。况且听闻这左慈真人乃半仙之体,有此良师调教,他日下得凡世,定是龙入江湖、如游浅水。如此弱冠少年,都能洞悉世情、明晓执我,我诸葛玄活了这么多年,却是爱欲横生、五阴弥盛……他性情本是旷然豁达,只是求爱不得才一心习武、堕入了杀道,此时却被这少年一番言语打动,忍不住长叹一声:“唉,江山代人才人出,纵我诸葛玄武技再高、纵横一世,却不知何时能得此超脱之境。”
他这一声长叹乃是发自肺腑,那五位怪客闻言皆是眉目露喜,均想:可真是多谢了普净大师与左慈真人,今日之事,看来可成。左慈与普净亦是对视一笑。那少年见诸葛玄夸赞自己,不免面红,道:“子龙方才抢言快语,让诸位师伯见笑了……子龙当自饮三杯,以谢唐突之意……这,这……”这少年正是左慈次徒、乱尘师兄,名唤赵云,他说话间伸手欲要取杯,却见石桌之上空有两口酒缸,却是并无酒具,一时不知如何言话。
众人见他虽通大道,却仍难免少年心性,一时皆是哈哈大笑,诸葛玄道:“小侄莫要烦扰,我便进屋取些酒具来。”却听庄外有人笑道:“不用劳烦庄主移步。在下既是来的迟了,便当多出几分力赔罪才是。”诸葛玄心中暗笑,又来了一客,这次又是何颜色衣着?他转眼往庄外看去,却见门外停了一架闭篷马车,那马车说来也怪,拉车的马儿居然停在地上一动不动,连丝毫的喘气和扬蹄都不可见,要说世人修炼武学到高深境能闭气消声倒也罢了,难道一个禽兽也能如此成就?只听车内一人轻轻拍掌,道:“马儿,马儿,将我送到院中。”
诸葛玄猜测要么是这车中能人可使禽兽闻听其言,要么是这马儿乃江湖绝品,能通晓人意、不需车夫驾驭。待那马车行至身前,他才大惊失色,那马儿竟是死物!难怪这马儿行走悄无声音,原来此人竟能驱役鬼神!只听那马车格格作响,似是机关棱轮滚动压轧的声音,车门缓缓打开,走出一人,那人一身黑衣,脸上以黑纱蒙面,但头发眉毛已然花白,这一黑一白,分外引人注目。诸葛玄心中暗想,曾听闻湘西有役鬼赶尸的术士,但一直以为世人妄编乱造,今日倒是开了眼界。但生死天定、这术士操纵鬼奴,纵然不折寿早夭、也要精血被鬼神所吸困。他心中虽然瞧不起这旁门左道之术,但听这人语气该是与众怪客一伙,俗话说来者是客,自己身为庄主,不可怠慢了人家,遂拱手道:“先生果然鬼才,竟然能超脱生死之界、趋死马如同活物,今日眼见,当真是非同凡响。”
“哈哈哈哈……”那黑衣客却是不住大笑,道:“庄主可是大大误会了。生死由天,皆有定数,老身何德何能,可逆天而行?只不过是些奇淫技巧罢了。”他见诸葛玄仍是不信,举手往那马脖处轻轻一掰,便将那马首拧了下来,交在诸葛玄手中。诸葛玄虽是久经刀风血雨、杀人无数,但所杀者皆是有罪寻衅之辈,倒不曾妄杀,眼见这黑衣客拧下一颗头颅交在自己手中仍能谈笑自若,不免心生厌恶。但见黑衣客眼神中颇多笑意,便低头望那马首一看,这才察出其中玄奥——这马头竟是桐木所制!从断脖处清晰可见各处衔接的机关,内置各类大小不一的杠杆齿轮,皆为木质。诸葛玄又细细观看那木马,但见双者为马脚,横者为马领,转者为马足,覆者为马背,方者为马腹,垂者为马舌,曲者为马肋,刻者为马齿,平者为马蹄,细者为马鞅,无一处不是雕刻逼真,双目更是炯炯有神,当真是栩栩如生、有如活物!
黑衣客将马首重新接驳到马身之上,轻抚着那马头道:“马儿,马儿,你且下山探望,还有一位故友来得迟了,你去催催于他。”那木马居然仰首长嘶,声音都能与寻常健马无异,马蹄一扬,转眼便奔出庄去。
左慈赞道:“古有鲁班为母造牛,后世称曰‘机关具备,一驱不还’。今日先生能造此流马,可谓‘人不用劳,马不饮食’,当真不坠时人美誉……”那白衣客抢话道:“真人莫要夸这老鬼,他先前放言要为诸公现做酒具,现在啰啰嗦嗦说了一堆,也不知是被捧的头脑昏然,还是借故偷懒?”“哈哈,好你个老鬼,”那黑衣客嘿声笑道,“老夫立作便是了。”
众人只觉眼前一花,那人已化为黑影绕着石桌疾走,黑影越绕越快,几成一团黑环,耳中更听叮叮当当之声不绝。石屑飞扬中,只见原先被白衣客削制石桌所剩的边角石料渐渐化为一十二樽酒皿,难得的是那酒皿外圆内方,深合汉人“藏”、“显”之髓,酒皿环面更是浮雕了兽面、祥云、五谷、蟠螭四纹。诸葛玄见这黑衣客仅凭一双肉掌便可削石如泥、雕岩如刀,将酒皿做的生动巧妙,石面也是毫无棱刺感,显然以精纯内力碾磨得四壁圆润细腻,此客精通机杼雕刻之法,难道真是那黄承彦?他心中咯噔一响,是了,唯有黄承彦有此鬼斧神工的能耐,既然这黑衣客是黄承彦,先前那几位蒙面怪客应该亦是天下五奇中人。
当是时,有江东乔玄、西川庞德公、南海于吉、荆北黄承彦、襄阳司马徽这五位奇人,无一不是武功盖世、天纵之才,世人便合称为天下五奇,乃曰:“东侨天道玄黄,南敌于姓杀武,西卧左道庞门,北明黄家机铸,中镇司马博望。”黄承彦号称北明机铸,自然侵淫这世间的机杼巧技。诸葛玄何等聪慧,既猜知黄承彦的身份,当下便从众人的服色一一分辨出天下五奇——这天下五奇暗合乾坤五行,五行者,乃分五方五色,其中木为东方,火为南方,金为西方,水为北方,土为中央;东木乃青色,是为桥玄;西金则白色,为庞德公;北水尚黑色,则为黄承彦;中土为黄色,是为司马徽;南火则红色,为于吉。而那蓝、紫二客武艺平平,应当不是五奇中人,至于黄承彦方才所说的未到客人必定是为于吉!
诸葛玄一个月前曾约战那于吉,今日时分虽是未到,但天下五奇同时到场,早日一战便早日能得那佳人回头、解了心头之苦,诸葛玄的脸上现上热切之色。众人却不曾察觉诸葛玄已识破自己身份,仍是饮酒欢笑,却不知诸葛玄已浑身热血沸腾。他的双手紧紧捏着怀中的长剑,他的眼神也渐渐狂热,已迫不及待地候着于吉的到来,这种如烈火焚身的感觉,竟如他三年前重遇黄云裴时一样。
诸葛玄与黄云裴自幼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于他心中,黄云裴是他毕生所爱、三世之妻。只可惜二十年前,儒士清流与阉党佞臣争斗失利,汉桓帝听信张让等宦官的谗言,大肆捕杀清流儒士,终酿成大祸,史称“党锢之禁”。当年诸葛玄年方二十,正是血气方刚,便著书立说,支持清流之首太尉陈蕃,更骂宦官为“主荒政缪,国命委于阉寺”,便因此获罪,于新婚燕尔之际被捉拿下狱。
诸葛玄辱骂皇帝,本该菜市口枭首,但当时主管刑法的廷尉虽为宦官的亲友,但心向清流国家,见诸葛玄任侠壮烈,又念惜诸葛家世代为官,便暗中做了手脚,以一恶徒顶替他在菜市口杀了,将他护到塞外,以待时局之变。诸葛玄这一躲便是一十三年,直到中平元年,张角率数十万黄巾起兵作乱,官军节节败退,北地太守皇甫嵩上书汉灵帝曰:“党锢久积,人情多怨。若久不赦宥,轻与张角合谋,为变滋大,悔之无救。”灵帝惧其言,这才大赦党人,令诛徙之家皆归故郡。
可当诸葛玄心盼着重逢娇妻、回到琅琊陽都故郡时,却是家中不见其影,兄长诸葛珪更言当年黄云裴以为他已然身死,便以三尺白绫自缢而亡,葬在郊外的祖坟里。后来诸葛玄在黄云裴墓前大哭十日、守灵三年,渐渐心灰意冷,只觉人生无趣。时任青州泰山郡丞的兄长诸葛珪不忍他终日凄凄惶惶,便举他为孝廉,谋了个豫章郡鄱阳县拯。他不忍拂了兄长的一番苦心,无可奈何下便带了黄云裴的牌位南下为官。这诸葛玄果真乃是治国良士,到鄱阳县后,兴修水利、平反冤案、劝农助耕,倒也在这乱世中将鄱阳县治理得井井有条。
有一日,他外出寻访农户,忽遇到一妇人,那妇人便是阔别一十七年的发妻黄云裴!原来当日黄云裴只是一时闭气假死,尚有一口气息在,恰逢于吉云游至此,听到墓中仍有丝缕气息,便耗费了无数内力将她从鬼门关前救回。黄云心系诸葛玄,一心求死,但被于吉告知自己已有身孕,便收了轻生的念头。其后黄云裴诞下一子,念及丈夫少年壮志,尝言要天下布德、造福世人,便取名为“诸葛布”,字“奉先”,是要此子奉承先父之志,泽被苍生,更是由于吉引荐,送到了常山上,交由左慈真人传道授业。
但奈何时间凉薄,黄云裴只念诸葛玄身死已久,于吉待自己也是不薄,便于十年后改嫁于吉。诸葛玄只道苍天有眼、不忍自己终日深陷思妻之苦,这才有今日的夫妻重逢,他原想再续前缘,但黄云裴却跟随于吉修道已久,早生了脱俗之心,只想清净修为。奈何诸葛玄日夜缠扰不放,便出言道:“妾身丈夫乃天下五奇之首,武功当世第一,你若是能胜得他,我便重入红尘,随你去罢。”她这番话原是无奈之言,是要诸葛玄知难而退,因为诸葛玄只是一个只擅山水书画的逍遥文士,手无缚鸡之力,人生短短数十年,诸葛玄再是聪慧异人、再是勤修苦练,也达不到于吉武学的境界。没想到这诸葛玄恋妻成狂、心性执拗,竟以大智慧、大杀心、大苦楚,突破武学障和知见障,短短三年内,成为妄求天下第一的剑神。
这世间情爱往返繁盛,到头来终归是如此寒凉可笑。
诸葛玄便是这么热切的想着黄云裴,日夜昼息、无时无刻都在想,以至于他每每杀了负情薄幸的恶徒后,便以这些恶徒的鲜血作画,临笔描眉、巧画摹唇,作那颦目含笑的美人图。他就这么想着出了神,然后他便听到黄承彦的马车轱辘之声,定是于吉来了!
他握剑的手更紧了,只待于吉现身,他便拔剑而击。夺爱之仇,失偶之恨,痛切肤体,如蛆附骨,万不能忘断,此仇不报,何以誓而为人?!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那马车内走出的不是于吉,而是一名女子——一个他绝想不到,在自己成为天下第一之前竟能再次见到的那个人。
突然之间,诸葛玄觉得这天地停滞、万物静止,耳中只能听到自己沉重的呼吸声。那女子便是黄云裴。她就这样施施然然的从马车上走出,一步步的向诸葛玄走来。她虽已年逾四十,但仍是韶华不逝,岁月非但不曾能带走她分毫的艳丽靓美,反而在她身上沉淀下更多的庄素与淡雅。她就那么缓缓而行,款步走来,韶色流转,雍容大方。
当日一别,黄云裴曾赠言:“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随后便黯然离去。诸葛玄曾遍读古今典籍,明晓这句话出自《诗经·国风·周南》中的《汉广》一篇,是黄云裴借古喻今,要自己知江海之隔、断情爱之心,放下执念,超然世外。这三年来,他但凡想起此句,总是夜不能寐、如癫似狂,求胜执着之念反而更盛。他就如此思着、念着,本以为在他成为天下第一之前再也无缘相见,可是此刻,她竟然就如同这诗经中游女一般,这么施施然的出现自己眼前。
“啪”的一声轻响,诸葛玄手中长剑已跌落在地——三年来,他凭此剑杀人求名,战无不胜攻无不取,可谓是纵横江湖,从未有人能将他手中五尺长剑逼得滞碍半分,可就是黄云裴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仅仅是一个照面,便使得剑神手上长剑脱手落地而不自知。
黄云裴听到长剑落地的声音,只是轻轻向诸葛玄看了一眼,便转过身去。诸葛玄的心,都凉得通透,因为黄云裴看自己的眼神,已是比北极寒雪、杀人剑锋还要冰冷的漠然。
只听黄云裴轻轻叹了一声,柔声道:“诸葛玄,当年因我一句妄言,你便造下诸多杀孽,此间种种,皆因我而起,当因我而灭……我命在一日,你沉欲望之劫、入剑鬼之道便陷得愈深……我此生负你良多,断不能报,你将我杀了罢……”
“好……好……好!我便成全你!”诸葛玄陡然长啸,从地上捡起长剑,瞬间出剑。
好快的剑!
一剑七杀,剑未至,剑气已映得黄云裴眉黛胜雪。可就是在这夺魂煞目的骇然剑光面前,这胜雪的眉黛却是一动未动,岿然如古井不波。
剑光敛去,激荡的剑气撩起黄云裴额前的柔发,诸葛玄的剑便一直停在这当年自己曾无数次抚摸梳理的柔发前方三寸,再不近前。黄云裴见他刺不下去,反仰起头来,将额心抵在他剑尖之上,道:“万事纷扰,不过凡尘;情爱一断,冷暖自知。”
诸葛玄全身发颤,几已持不住手中长剑,衫衣如秋风落叶般簌簌抖动,他慢慢向后退去,可黄云裴却上前一步,往剑尖上一送,诸葛玄急运内力,只听“叮叮”数声,长剑被他罡力所迫、寸寸断落。但饶是如此,黄云裴那白雪般眉心间已有了血迹。
便在此时,青、黄、黑、白四客一齐出手!诸葛玄虽未转过身来,但已知道这四客各取自己一处气海要穴,虽是手法迥异,但无一不是如趋似电。这四客均乃天下五奇之一,纵是正面一一对决,他诸葛玄也不能稳操胜券,更何况眼下四客联手偷袭?
也罢,也罢,剑神的的剑都已折了,还有什么不能放弃?
诸葛玄忽然生出一股说不出的悲凉超脱之感,他只觉得眼角涩疼,有泪水夺眶而出,但嘴角却现出一抹笑意——今日死在黄云裴面前,她总要念及故人之情,将我葬在这菊花树下,面临小湖,每逢清明忌日,她尚能带一壶美酒来看望自己,总比自己执念求爱、挣脱不出要开心许多了罢?
秋风飒飒,鸟虫唧唧,一代剑神,便在这波光粼粼的水色山景之中,颓然倒下。
“诸葛兄!……诸葛兄!……”诸葛玄只觉得有人在耳边轻声呼唤自己的名字,缓缓睁开眼来,但见一团漆黑,又觉得周身疲软,使不出一点力道,连坐起身来都是不能,喃喃自语道:“我这是死了么?……”
那人道:“你死没死我不知道,不过诸葛山庄可是没了。”偌大一个诸葛山庄怎会没了?可诸葛玄知道此友素来稳持厚重,不会说诳语消遣自己,但这诸葛山庄乃是他的家,既然是家,又怎舍得说没就没了?
那人又道:“你不信?自己起来看看罢。”诸葛玄此时已适应浑身麻木的感觉,眼睛也已能看清东西,却看到一弯残月高挂,自己身处在一片废墟中央,夜风吹过,将一些尚未燃尽烧毁的火光吹起,更带起缕缕黑烟,那原先波光宁静的湖面上,遍布着焦黑的木屑,满院的菊树也烧得只盛一株株光秃秃的树桩。
这被焚毁的是诸葛山庄么?诸葛玄心中一万个不想相信,可是他一眼便看到那白衣客削制而成的石桌,此刻光秃秃的立在院中,原先雪白的桌面亦被黑烟熏得乌黑一片。
江湖传闻天下五奇尚义任侠,却是如此欺世盗名,非但联手偷袭自己,更是将诸葛山庄付之一炬,这等小人行径,当真是令人发指——杀人不过头点地,若要杀我诸葛玄,当堂堂正正对决才是,又何必行这诸多诡计戏弄自己?戏弄自己便也罢了,却又不杀自己,一把火将诸葛山庄化为灰烬,这是有多大的仇恨才能做出如此无耻无良之事?可我诸葛玄与你们并无仇怨,你却设下如此陷阱,更是不惜将黄云裴也牵扯进来,好趁我心灰意冷时才合力出手偷袭……黄云裴……一定是云裴受了他们逼迫,才来山庄之中与我为敌……不好!云裴怕是现在仍落在他们手中,我须得去救她!
诸葛玄虽然已无长剑,可那终日持剑的手已因怒火而青筋毕露。他已出离愤怒,决计要从他们手中救得黄云裴,明知以自己的武功定是胜不过五奇联手,更何况他们还有普净、左慈这等强援。可这又如何?古来英雄冲冠一怒为红颜,为救黄云裴,纵是刀山火海、龙潭虎穴又能如何?生死有命,成败由天,我诸葛玄又有何惧?
可他只是行走数步,只觉浑身提不起半分内力,脚步更是沉重而飘忽,走不数步,便已摔倒在地。他才明白,那个纵横天下的无双剑神,穴道被封,已成了废人。
那人长叹一声,却问道:“诸葛兄,我二人相识几年了?”诸葛玄心中不由气苦,眼下诸葛山庄被毁、自己内力被封,身为自己唯一的至交好友,却这种时刻说这种不着边际的话,没好气的道:“吕良,你说这些不要紧的作什么?”
此人名唤吕良,乃是一个云游四方的老道士,武功低微,医术不错。三年前诸葛玄武功尚未大成,与东莱响马帮百余马贼血战一夜,虽是剿了马匪,但自己亦被帮中的高手震伤心脉、又受了十几道致命的刀伤,昏死在路边。幸得吕良相救,悉心调养了一月有余,才将自己从鬼门关前救回。其间二人畅谈道家典籍、儒家经说,只觉得志同道合,甚是相见恨晚,遂结成莫逆之交。吕良虽然武功不高,但总能在自己武道的节眼处提出明慧之见,往往吕良一句道理,便能解了武经中难懂晦涩之处。自己能三年成剑神之名,虽有自己天资之聪、苦练之勤,但也自吕良处受了不少益处。
吕良于诸葛玄心中,既是救命恩人,亦是知交好友,更是解惑良师,此时吕良如此作问,定是有其用意。果然吕良见诸葛玄不答,便道:“三年了……三年前我便曾说,‘你生性执拗,固然能成常人不成之事,但久而久之,长剑非剑、堕为杀剑,武道非道、渐入魔道’。迟早有一日,这诸葛山庄会成了你的心魔地府,遭来天谴。彼时你不肯听,今日终是应验,当真是因果天定,报应不爽。”
诸葛玄心知吕良是在劝自己就此收手,自己原本不过是一介书生,虽入江湖不过三年,但双手间沾满了鲜血,早生了厌恶之心,若不是被黄云裴的情念所系,早已封剑归隐。可此时黄云裴被人挟持,他怎能置之不救?
吕良见诸葛玄一言不答,面上满上悲怆之色,复又叹了一口气,道:“你想去救人?”
“是!”诸葛玄这一个字回答的斩钉截铁——我身入江湖便是为她,我既已化身为鬼,便当行鬼神之事,经脉被封、我便反气脉而行,重辟内力行转之路,纵是会堕入魔道、走火而亡,我也要将她救出!
吕良却不知他心中想法,道:“那你的剑呢?”
诸葛玄道:“断了。”吕良涩然一笑,问道:“剑神的剑,又怎会轻易的断掉?”
诸葛玄答道:“我自己断的。”吕良若有所思,道:“剑神的剑都断了,又如何能去救人?你应该救的,不是黄云裴,是你自己。”
诸葛玄讶道:“我自己?”吕良道:“正是。你不救得自己,又何能救人?”诸葛玄冷冷道:“吕兄,今日我不想和你畅谈机锋。我只问你一句,你帮我不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