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郊,林荫古道。此时日当正午,烈日高悬,偶有三两只乌鸦在密林大叶间哇哇苦叫,平添了一份萧瑟。
林荫上的落叶堆积没脚,显是此路长无人烟、绝迹已久,此时迎面走来一名头戴白藤冠、身穿青懒衣的老叟,那老叟跛了一只脚,走路晃晃颠颠,直踩得脚下的枯叶沙沙作响。细细看去,这老叟眇了左目,正是那蔡邕府中的老仆。五年前,蔡邕长女夭亡,这老仆见他夫妻二人伤心凄苦,又言说他蔡邕为官清廉、养不起杂役,以至于府中的清扫浆洗都须得自己亲力亲为,便自愿去他府中做他的佣厮,蔡邕一来怜他孤苦、而来又体他真心,便应了他求。这五年来,蔡邕一直以礼相待,二人名为主仆、实为友朋,但是这老仆性子古怪,从不言说自己的前尘旧事,蔡邕仅知这老仆姓左,至于是何方人士、亲戚家小却是一无所知。
话说蔡邕三日前带得匕首上朝行凶,理应是死罪,奈何皇甫嵩、朱儁、王允、杨彪、黄琬、袁隗等一干清流义士于殿前苦苦劝谏,灵帝心想这蔡邕久受天下士子爱戴,杀了他难免会遭得天下怒骂,又是念及陆压道君所言的那句“好自为之”,方才没顺着了蹇硕张让等宦官的性子将蔡邕给斩了,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蔡邕因此失了官,更是被罚在府中闭门思过,十年不得出府。蔡邕心知那妖蛇转世,乃是天降大祸于汉室九鼎,而灵帝却仍是不思进取,亦是万念俱灰,索性在家中著书立说,欲将一身的学识授予了他夫人方生的小女。
此女单名一个琰字,却非是蔡邕所取。那日蔡邕回到家中,更夫、产婆走了便罢了,连那左老仆也是寻不着,后从夫人口中得知其已告辞回乡去了。左老仆走前留下了半截玉佩,上书一个“琰”字,更是言道:“炙火炎王、是而为琰,他日凭此玉佩,故人相见。”蔡邕本不愿取这样的恶名,但蔡夫人却是劝道:“琰,美玉也,才郎琰琬、淑女娉婷;琰,上德也,崇琬琰于怀抱之内、吐琳琅于毛墨之端。老爷您腹有诗书才气,女儿自当温婉如玉,再者老左他也是一番好意,便叫蔡琰罢。”蔡邕素来敬重夫人,加上她这般言说也是有些道理,便依了她意,定下这个名字,更是不再去深究这老仆的言语涵义。
那左老仆找了处阴凉的树荫,背倚着树干坐将下来,长叹了口气,打起盹来。待得落日西斜,残阳如血,忽听得群鸦乱飞惊鸣,得得的马蹄声由远处的古径间奔驰而来,马上那人衣着华贵,似是世家大族里管家一类的人物。他见这老仆坐在林荫树下,笑了一笑,从怀间解下一桩物事,却是一个襁褓之中的婴孩,轻轻掷到那老仆怀里,又是撒下一把碎银,还未等老仆开口发问,便调转了马头,绝尘而去。老仆竟是丝毫不讶,只是一阵苦笑,似是早就知晓此人此事一般。老仆解开了婴孩襁褓,露出婴孩赤裸的身子,心中不由得暗惊,但见那婴孩皮肤白皙细腻、骨骼饱满惊奇,左右双脚均是踩有北斗七星的黑痣,周身肌肤上更是遍布道家阴阳八卦图与释家万字真印。老仆又摸至男婴的后背,但觉彻骨冰凉,他不由得将那婴孩的身体翻转,只见婴孩背后自脊柱到肩胛骨竟是斜生出似长剑一般的漆黑骨刺,那冰凉的寒气正是从这一尺骨刺上喷薄而出,但那婴孩却似是身负异禀,丝毫不受这寒气所扰。老仆又将那骨刺细细的察看,陡然看见那骨刺上竟是隐隐有八个篆文小字,乃是:“受命于天,既寿永昌”。那八字之间更有数条细微的裂缝,裂缝殷红,隐隐有火色红光于其中奔腾流转。
老仆沉思良久,默然道:“好小子,无怪师尊特命我来此处候你,枉我修道多年,既算不到你前尘旧事、又料不得你未来命数,想来远非池中之物。嘿嘿,待得受了我的衣钵,他日行走天下,当是个通天彻地的盖世英雄。”那婴孩张嘴嘻嘻一笑,算是应了这老仆的话。老仆更是高兴,伸手轻轻点了下婴孩的小鼻子,笑道:“好徒儿,咱们走罢。”说话间已是那襁褓重新裹好,紧紧的系在腰间,往那下山的林荫古道大喇喇的迈开了步子。别看他虽是跛了一足,但一个呼吸间已是纵出数十丈之远,更是越行越快,待得后来,这老仆已是纵着金光往东北方向疾掠而去。
不过半日光景,这一老一少已是到了冀州境内,约莫到了晋阳郡东南、蓟县西北的地界,老仆这才按下金光,落在入眼处的一座嵯峨大山前。这座山耸干入云,从山脚下村庄往上望去,但见得林木郁郁葱葱,山顶处云烟浩淼,时有白鹤傲啸飞过。山间更有一条瀑布高悬,于山脚积成一处清澈的小溪,直如仙境。
此山先平后陡,越往上越是陡峭笔直,纵是山村居民、砍柴樵夫也只能登至半腰,不能再逾上半尺,此处横有巨石,每逢清明七夕,巨石上便现出“情深不寿,常极必绝”八字,此山便因此得名为常山。这常山难以登顶,世间凡人穿凿附会,说这常山上接那九天仙境,凡间的修道士若能渡劫,便于这常山顶峰了道飞升。
“小子,咱们到家啦。”老仆口中说话,脚下却是不曾停歇,带着一个小婴孩攀登那悬崖峭壁却如履平地,不多时已是登至山顶。山顶平阔,足有百亩方圆,一处农家小院悠悠然现在云烟缭绕里,院前有一汪清潭,唤名为忘忧潭,潭上有亭,亭后有枣树良田,正有灰衣、白衣两名少年在田间耕作除草,另有一名红衣女童坐在果树荫下与他二人嘻嘻的说笑。此时见了老仆归来,两名少年连忙躬身行礼,倒是那女童活泼泼的迎上前来,撅着嘟嘟的小嘴,气鼓鼓的道:“师父,你可回来啦!”老仆哈哈一笑,作出一番道歉的模样,伸手轻轻抚着女童的额头,说道:“蝉儿莫要生气啦,师父这不是回来了嘛。”这女童约有六岁,此时年岁虽是尚幼,但丽容秀色已显,难掩其骨子里的风华姿色。那女童心中欢喜,却仍是板着脸,说道:“哼,师父一走就是好多天,可把蝉儿闷死了!”老仆刮了下女童的嘤嘤小嘴,笑道:“好啦好啦,大不了以后为师多带你下山,去逛那乡集年会?”女童方才破涕为笑,伸出圆润润的右手手指,嘟囔囔的说道:“师父拉钩,说过的话可要算数哦。”
灰衣少年笑道:“貂蝉妹妹莫要胡闹,你看师父腰间鼓鼓,定是买了你最爱吃的冰糖葫芦。”老仆笑道:“好你个吕布小子,这般鬼灵精怪。”那唤作吕布的少年吐出舌头,做个了鬼脸,老仆指着白衣少年又道:“平日里为师怎么教导你们的,成大事者须当少言多行,你呀,要多学学你赵云师弟。”小赵云脸蛋本是白皙,此时恁的被他夸得臊红,呐呐的说道:“师父!干嘛老是取笑云儿……”他这般娇捏捏的说话,浑似个女孩子,引得众人又是发笑。
众人笑了一阵,却听得小貂蝉咦了一声,神色颇为讶异,她原以为老仆怀间正如吕布所说是些吃玩的物事,一伸手却是摸到了男婴的鼻孔,引得那他哇哇的大哭。老仆轻轻抚着男婴的额头,说道:“哎呀,忘了说呢,他便是你们的小师弟啦。”小貂蝉当即拍掌欢笑道:“好啊,好啊,也让我做做师姐,不然平日里总是没来由的被大师哥欺负。”小吕布眉头一皱,说道:“师父师父,你莫要听蝉儿胡说,她一向刁蛮任性,不来招惹我和师弟就是好事,我哪里敢去欺负她……”他欲要说将下去,却被小赵云拉住了衣角,直是向他摇头示意,小吕布一怔,才见得小貂蝉娇目圆睁、作势欲打,哪里还敢再数落貂蝉的不是?他们这般嬉闹,直引得老仆哈哈大笑,老少四人名为师徒,但满满当当的都是爷孙间的亲情,仿佛是那寻常农家,其乐融融。
便在众人欢笑之时,悬崖上跃上一名老僧,那老僧佛袖飘飘,行走如风,只听他高声叫道:“师弟,杀棋,杀棋!”老仆微微一笑,道:“师兄来的正巧,师弟给你出一个难题。”他二人分属佛道,却以师兄弟相称,自有原由:这老仆修的是老庄之道,故而不改俗家姓名,姓左名慈;老僧乃是佛门子弟,法号普净。二人百余年前各凭因缘拜在那南华老仙的门下,一同修真练气、寻仙问道,至于后来普净为何转道礼佛,已是另一番旧事了。但听普净老僧笑道:“什么难题,也待厮杀一把棋局再说。”左慈只得主随客便,令赵云回屋中取了棋子器具,又让吕布于潭心小亭里焚香熏烟,至于小貂蝉却是最为悠闲,只是与那男婴坐在一旁煮茶观棋。
普净老僧性子急躁,棋如其人,推子若风,棋势强盛刚悍;普净却是缓思缓布,棋势圆润无棱。二人棋场厮杀,各出妙招,侍立在旁的吕布、赵云、貂蝉先前还能猜得三两步,待得后来斗到酣处,已全然不解其中的精妙。待得日头西落,这盘棋棋已杀至残局,那普净老僧凝神沉思,白眉都拧成一线,面上满是难色。
左慈却是长泯了一口青茶,淡淡道:“师兄棋艺日精,师弟无论如何也是比你不过了。”再看那棋盘之上,黑子已将白子尽数包裹围绕,更是多占棋眼,反观白子零零落落,各自为战,皆是缩成一团,只剩三两处气眼相连,全无反攻之势。眼下只要黑方肯舍去数子,自攻要害、活成一片空隙,破白方连锁之势,白子只有输多输少之分。这败方白子正是左慈所执,却听普净发声长叹,道:“师弟,我输了。”左慈亦是叹道:“六十年前,我二人堪不破紫烟棋局;六十年来我二人棋力虽长,但仍是难有完胜之策。如今百年之约将近,若在这四十年中,我二人仍是堪不透那生死胜负,怕真是要白首百年了。”他二人愁容满面,走出凉亭,怅然仰天。
天际间忽生华光,华光中更是遥遥传来阵阵清心的笛声,笛声空灵,于山谷中轻婉悠扬,娓娓如诉。左慈普净二人回过神来,均是对着空无一人的潭面躬身拜道:“弟子恭迎师尊。”但见得潭面水纹轻颤、圈圈扩散,潭面倒影亦随水波荡开,蓝天白云忽散忽聚间隐出一个人形来,笛声渐停,那人形亦渐是清晰,终凝成一名老者,老者手中的玉笛迎风即长、幻成一只玉黎杖,那老者便拄着这把玉黎杖在水面缓步而行。细观那老者,鹤发童颜,与世间垂髫长寿的老人相比,少了人间的戾气,多了世外的安慈,唯一与常人的不同之处便是他双目碧色流离,自是另一番仙风逸骨,这老者便是那普净、左慈二人的师傅南华老仙了。
但听南华老仙缓缓道:“世事如枷,天命难违……普净,为师当年在常山所刻的八字你可否记得?”普净上前揖道:“弟子不敢相忘,乃是‘情深不寿,常极必绝’八字。”南华老仙问道:“你弃道转佛已逾六十载,当另有一番天地,这八字此时再解,是为何意?”普净答道:“禀师尊,昔年太上老君化胡为佛,故而释家以佛义解老、援老入佛,情爱二字,一如道家,必先斩却。弟子偏执,奈何情深缘浅,是谓常而无常。弟子一生之忿,至今思之,犹有隐痛。”南华老仙又问左慈,左慈答道:“情深不寿,慧极必伤;谦谦君子,无极无常。我辈中人更当因势导利,无为无不为。只是夏虫不可以语冰,弟子愚讷,悉不得其中奥理。”南华老仙直是摇头,叹息道:“你二人皆是天资卓绝,怎生如此深陷情关,不能自拔?百年之约将近,你二人若再不勘破情劫,他日必受天谴,适时身死坏灭,为师的衣钵便皆要付诸流水了。”
普净、左慈二人相视苦笑,齐声道:“弟子不肖。”四字虽轻,其意却是甚坚,终身不悔。南华老仙复又叹道:“也罢,天命恢恢、缘起缘灭,这红尘间的万般因由皆有定命,我辈中人不过刍狗,安能奈何那天数使然?便是此子,前世庄严法相、更有通天彻地之能,尚需转世下界历受天劫,须悟得无爱、无憎、无舍、无得八字高义,方能脱身,为师又何必强求你二人……”
左慈惊道:“难怪师尊急传诰命,要弟子于洛阳城郊守候,原来等得便是这位先生转世。弟子初见他时便知其身怀异禀,猜测是上天星君下凡,现在听师尊说来,看来还不是一般的星辰天君。以此子身份之尊,不知是哪位上仙转世才可应得师尊所言的庄严法相?”南华老仙也不答话,转身向普净问道:“普净,你精研佛道两家之长,也有了不少时日,不妨掐算一下,看看此子是何方神圣。”普净领了法旨,自小貂蝉手中接过婴孩,掐指思忖许久,悻悻说道:“文王曾言,以易经卜卦之道,闲者能算凡人生死、达者能算国势气运,唯有圣人方能算那天星大衍。弟子法浅,实是算不出此子的前生后世。但弟子前日夜观天象,见得群星坠落,光是洛阳一地便有数星降世,其中更有帝星在列,此子脚踏七星、眼藏山河舆图,难道是五岳帝君之一?”南华老仙道:“非也,五岳帝君身份虽贵,但‘通天彻地’四字尚是当受不得。此子悟道之早、了道之深,远甚为师。”普净、左慈俱是大惊,心中思索:“家师法名南华老仙,昔年尘世的俗名为庄周。他老人家于战国年间著书立说,得证东皇太一之道,延老子之说、创逍遥之意,世人尊称为庄子,这等的神通尚且自认不如此子前世,此子难道是神农、祝融、共工、五帝这等的上古大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