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一回 邦危生乱世,提剑询天意(1 / 2)卫渔1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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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日当空,南阳官道两侧尽是饿毙的尸体,热风鼓荡,卷起沙尘,将蝗虫、尸臭俱卷在一处,裹挟着人世间将死未死的呻吟与怨气冲天而去。便是这样的尘烟里,一个干瘪老头紧紧捏着半块麻面团颤巍巍的在官道边缓缓行着。突然地上有人伸出一只手来,猛力曳他手中的面团。老头已是饿得连眼皮都抬不起,不知怎地突然却生出一股大力死死捏着那面团不放。只见来抢他面团的是一名瘦得皮包骨头的黑汉子,干巴巴一副躯架,虽是趴在地上,但掩不住眼中疯狼一般的凶光。

黑汉子见老头死死抓住面团不放,张口便咬他小腿,老头吃不住痛,顿时仰倒在地上,那黑汉子伸手夺过面团,也不顾那面团酥脆如粉、竟是和着鲜血一口吞下,那老头见失了干粮,全身的劲力瞬间全无,瘫倒在地上,口中喃喃念道:“洛阳……洛阳……”他只说了几句,两眼一黑,便已死了。

黑汉子瞧了瞧老头,着衣袖将脸上的血胡乱擦了,长叹了一口气,道:“洛阳……洛阳又怎的?还不是一样的大旱蝗灾?便是……便是洛阳有水有粮,可是给咱们吃的?”他抬头前望,欲要瞧见前路,但见尘烟漫天,又哪里见得尽头?他又叹了一口气,两手着力、在腐臭的尸体间缓缓爬行。他身后不远处,一名老婆婆一手拄着枯木棍,一手牵着小孙女,低声说道:“莫要看……莫要怕……”,见得小孙女实在是饿紧了,从怀里掏出一小把香灰土递给小孙女,小孙女接过香灰土,看了许久,闭着眼睛、无比艰难的咽入腹中。

二人身后,一个孕妇模样的尸身,如同风干的腊肉般,挂在一棵枯死多时的槐树上……

丝管,箜篌,琵琶响,歌舞美姬不停觞。若为神仙客,必登洛水楼。洛水之旁酒楼林立,最出众莫过“百步仙”,楼高五层,最上层专门招待洛阳权贵,登此楼北望洛阳城鳞次栉比,南观洛水浩浩汤汤,更兼得洛水出得美酒“醉断肠”,此楼堪称大汉第一名楼。

名楼不缺贵客,“百步仙”酒楼上百灯绽放,歌姬的浅吟轻唱不时被笑声打断。其中有一人嗓门奇高奇细,面上又是粉白无须,坐在正厅首席处大声笑道:“多谢诸位兄弟赏脸,来给蹇某庆贺,待得蹇某功成之时定然少不了诸位。”

有客道:“蹇将军太客气了,圣上生辰将近,适时洛水流花放灯乃是盛景,这洛水工事自是第一要务,时点不容差错。以下官愚见,满朝文武虽多,但除了将军您外、无人能担得此等大事。”此人乃是洛阳令,来客之中也不乏朝中权贵,却亦是齐口的附和称是,唯恐落了人后。此时正值后汉建宁二年,皇帝刘宏昏聩无能、重用宦官,这蹇硕乃是宦官“十常侍”之首,以太监之身居然能官封安国将军,掌管洛阳二十万禁军,此时听得众客吹嘘拍马,不由更是得意,嘿嘿的直发出细尖瘆人的笑声。众客正欢饮间,另有一客说道:“将军,工事甚大,仅从司隶之地征集民夫恐误了圣上生辰。听闻南阳、汝南有大批灾民涌向洛阳城外,不如征得这些灾民来修工事,既不耽误工期,又可节约开支,只需要给那些饿鬼日供一饭足矣。”

那蹇硕听了,拍手说好:“妙计,妙计,今日且饮酒,来日就按你说的办,来,美人填酒。”

灯影摇曳,美酒,玉盘连珠价往上填,丝竹声再起,酒不曾断肠,断肠人无酒。

此时寅时未到,夜色尚深,城南洛水之上,有四五只舫船泛舟于石桥之畔,洛河上春水溶溶,点点灯火倒映在水中,歌姬咿呀咿呀的唱腔如烟似絮。却听石桥南首一处不起眼的院落门前有人重重的叹了一口气,那人所处的院落甚小,方圆不过数间居室,朝北迎街大门上的朱漆因久旱而皲裂剥落,门顶正中悬着一块上等的檀木匾额,上书“蔡府”两个金漆大字。叹气这人便是这蔡府主人、当朝侍郎蔡邕。

又听“梆梆梆梆”四响,巡游经过的更夫有气无力的喊道:“天干物燥,小心火烛”,这更夫自二更起便见得蔡邕身着朝服立在府前,双手背在身后,明月朗照,但见他身影佝偻,不一时叹息。这蔡邕正值壮年,可两缤的头发早已斑白。更夫虽是不通国事,但素来受他接济,与他交好,也不顾士民有别,近得他身前,说道:“蔡老爷,时辰不早了,您先休息会儿,待到五更二点,小人再来报时,不敢误了老爷的上朝时辰。”蔡邕又是一声重叹,更夫不免抬头往他面上瞧去,但见他浓眉紧锁、眼窝深陷,双目布满血丝,心中顿生不忍。蔡邕见失他,稍稍一笑,缓缓道:“劳得老哥牵心了。”更夫听出他言语中的苦涩之意,方要开口劝慰,依稀听来院内妇人的呻吟声,但见蔡府老仆一颠一跛的边走边呼道:“老爷、老爷,夫人快生了!”蔡邕这才忧色稍转,说道:“老左,看看家里还剩多少米粮,取一些给这位老哥。”他顿了一顿,又吩咐那左姓老仆道:“你且在家照看夫人,再烧些热水,我去请那产婆。”

更夫心想:“现在天下大饥已久、蔡府哪还有余粮?……蔡老爷乃是朝廷上的大官,却是这般的穷困,只收留了一个跛足的老丐照管府院。他平日里常是拿了自己俸饷来救济咱们这些穷人,自己与夫人却过得凄苦。五年前,他那小女婵儿便是因夫人没有奶水而活活饿死的罢?幸亏是苍天有眼,又赐了子女与他,我若再是要了他的口粮,岂不是绝了老爷生路?”想到此处,更夫忙是拉住蔡邕,道:“蔡老爷,您在家陪着夫人,小人空有些蛮力,产婆由我去请罢。”蔡邕还要推辞,但见他一腔赤忱,而自己多日不得果腹、脚力早已虚浮,确实不如这更夫的健快,便抱拳谢道:“那有劳老哥了。”

此时蔡夫人的呼声忽急,当是这一阵疼得紧了,蔡邕急步进屋,但见居室内烛火摇曳,陈设也是极为简陋,进屋一面木简书墙,墙后只一木床、一书桌、一张坐席而已。木床上卧着一个无比消瘦的妇人,身上亦穿着普通的百姓桑衣,手肘处尚还打着补丁,但便是这样的衣着简朴、不加修饰,却仍是难掩她眉目间的丽色。蔡邕半坐到床边,轻拿住蔡夫人手来,夫妻二人相视而笑,耳间只听得那左老仆在厨房里烧火扳柴的噼噼啪啪声。

不多时,更夫已引了一名产婆赶到蔡府,那老仆也已将热水烧好,满满的打在屋内木盆中。那产婆来了后,蔡邕、老仆、更夫三人便退在屋门口守候。不知不觉间,天际已露微白,但听得夫人呼声连密,却始终不能生产,蔡庸心中烦躁无比,却听得院外街上由远及近的传来轰隆隆的行军声,蔡邕出院一瞧,但见一队铁甲兵士挺着长戟疾行而过,似是要从南门出城。蔡邕认得这队兵士的领头将军,姓曹名嵩,乃是大宦官曹腾的养子。他现今不过二十来岁,已是身居司隶校尉这等军中要职了。这曹嵩为人倒是豪爽敦厚,远不似其父曹腾那般阴险狡诈,但蔡邕一向以清流自居,又怎可与宦官子弟结交?故而他忧心这桩兵事,却迟迟不敢上前询问。那曹嵩见得蔡邕立在自家院前,倒是不以为然,于马背上抱拳笑道:“蔡先生,曹嵩今日有军务在身,不便下马行礼叙礼,还请多多包涵。待我那浑小子出世,曹某定会请蔡侍郎到府中以美酒赔罪!”

蔡邕自不是无礼之人,也抱拳回道:“曹将军太客气了。敢问将军这是去往何处啊?”曹嵩叹道:“方今旱蝗二灾扰民,圣上早已谕令了各处州司开仓放粮,孰料那些不肖刁民非但不体皇恩抚恤,反而信了妖人蛊惑,竟是结成叛匪滋扰荥阳、中牟等郡县,曹某虽是不才,但食君之禄、解君之忧这种臣子心也该有的,这便领军前往征讨。”蔡邕心中先是一惊、后是一怔——皇帝虽也令各州郡县开仓放粮,但世家官宦却借此机会中饱私囊,到得灾民手中已是寥寥无几,灾民无粮度日,终是酿成大变。那些宦官把持朝政,哪懂什么国事治理之道?今时今日,非但不知抚慰百姓,反是一味的剿杀镇压,这天下又如何能安定?他转念又想,自己久居朝堂之上,上不能劝圣除阉、下不能抚民安业,自责之心愈切,更是定下了决心,右手下意识的摸向怀中,那老仆眼尖,见蔡邕怀中似有凸出之物。光色朦胧,曹嵩见蔡邕不再答话,又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哈哈笑了一阵,道一声:“蔡先生,告辞了!”手中长剑在马股上一拍,胯下的骏马昂首长嘶,马蹄得得,追往前军去了。

曹嵩尚未走远,那更夫陡然惊呼道:“蔡老爷,已经五更了!”此时蔡夫人呼声更甚,显是临盆在即,蔡邕心中有万般的不舍,几番张口欲言,却是无法启口,只好将心一横,说道:“蔡某不能误了时辰,家中之事还请两位老哥暂且照看。”更夫、老仆忙道:“老爷说的哪里话。您快快去罢。”

蔡邕家中贫寒,不雇佣人、不养杂役、更无官轿俊马,加之挨饥已久,自是行走不速,待赶到温德殿时,朝中要员俱已在此守候听宣多时。这些要员之中大多为十常侍的子弟友戚,与蔡邕等清流素来不和,见面连官场的客套寒暄都免了,自顾自的闭目养神,唯有文官后首的王允、杨彪等人对蔡邕点头示意。

但听得后殿玉钟磬响,灵帝刘宏在蹇硕、张让两名太监的左拥右护下缓缓走上殿来,满朝文武百官当即跪拜在地,高声齐呼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待百官行过三叩九拜之礼,灵帝这才懒洋洋的说道:“众爱卿平身。”蔡邕抬起头来,却见日光直射入殿,照在面南朝北的金銮龙椅之上,好生的耀眼生辉,昔年高祖刘邦、孝武帝刘彻、光武帝刘秀坐于这金光之中实何等的神威凛然,传至了今日的子孙,却是一滩臃肿的肥肉塌坐龙椅之上,哪里还有得先祖的半点威光严仪?只听那灵帝长长打了一个呵欠,说道:“众爱卿有事启奏,无事便退朝罢。”文武百官之中多为不学无术之徒,每日上朝面圣不过是走个过场,各个巴不得日日朝中无事,早些回府听歌押妓。而王允蔡邕等一干清流却是手执笏扳各个有事欲奏,但宦官们把持朝政已久,又怎能容他们奏事?那张让抢先说话道:“圣上连夜批阅奏折,一宿未眠,尔等做臣子的应当体恤君身,不干要的琐屑之事就不必劳烦圣上清听了!”

王允为人隐忍,遂是拉住蔡邕腰间,原想要他压住怒火,却是不小心摸到了蔡邕怀中的物事,自是大惊,一脸惶然的望向蔡邕,蔡邕只是苦苦一笑,方要上前启奏,却见右首武官末位中走出一名小将,约莫二十岁年纪,观他的衣冠品色,应该是校尉、典军之类的小职,但此人姓谁名谁蔡邕却是一无所知。

那小将叩首拜道:“圣上,微臣有事请奏!”张让显然也是认不得此人,原想喝声将他拒了,却是见王允等人一脸迷惑,便以为他是哪个官宦世家的子弟,遂是微微笑道:“殿下何人,有何事要奏?”那小将答道:“微臣孙坚,新领虎贲校尉一职,臣常思忠君报国,眼下暴民反乱,特来请命征讨!”在朝的清流党人不由心中暗赞,这孙坚年岁虽轻,但言语间凛然有一股虎虎威气,想我大汉无得战事已久,当朝的武将也多是贪生怕死,他还能主动请缨求战,在少年一辈中犹是难得。

灵帝只是“哦”了一声,扭头向蹇硕、张让二人问道:“两位爱卿,朕自登基以来,天下万民安居长乐,何来的暴民反乱?”张让满脸堆笑,答道:“回圣上,只是些不成气候的山贼愚民罢了,小人心想圣上日理万机,这等小事自有小人先行料理了,怎可引得圣上龙体挂牵?”他这一答将饥民暴乱之事只是浅浅带过,更是向灵帝大献忠心,显得自己体恤君心、忠贞不二。灵帝笑道:“亏得卿家劳心尽力了。”张让已知孙坚不是世家子弟,又引得灵帝责问自己,心中大为不快,又道:“圣上,大长秋曹腾之子曹嵩,勇猛果敢、治军有方,今日四更已是领兵出了城。正所谓皇恩浩荡、军威鼎盛,臣以为曹将军克日便将传来喜讯;至于这位孙将军嘛,于军中声名不盛,年轻人求功贪胜总是难免的。”

他浸淫官场多年,这段话前句将那曹嵩好生吹捧一番,后半句却是嘲笑孙坚是庶人出身,武勇不冠,只是靠贪功升迁得来的官位而已,将孙坚的一腔热诚贬得一无是处。孙坚心中气急,双目圆睁似要喷火,心头直想今日就算是血溅这温德殿上,也不枉为男儿本色,待要据理力争,武官之首却是站出二人。灵帝识得这二人正是那皇甫嵩、朱儁,他二人任左右中郎将,皆是忠臣名将之后,便问道:“两位将军又有何事要奏?”皇甫嵩情知当下不能正面与张让等宦官起了冲突,便是奏道:“圣上,听闻孙将军武勇过人,曹嵩将军领兵虽精,但贼兵势众,多一员虎将从旁助力也是好的,”他顿了一顿,又道:“如今天下太平,英烈之士在朝中难免缺那用武之地,待孙将军功成之后不如回归原籍,辅佐郡守,造福一方百姓。”灵帝见张让不做反对,便道:“准。”孙坚初时听得自己被贬回原籍长沙,怒气更甚,正欲向皇甫嵩发作,但转念间便想到,这分明是皇甫嵩袒护自己的好意——若非如此,张让等人怎会放过自己?到那时,自己报国不成却白白浪费一身男儿热血,不如暂且回长沙安身立命,待他日皇甫嵩等人诛灭了这干阉贼,再复归朝堂、为国捐躯也是不迟。想到此处,他轻叹了一声,向灵帝叩首拜道:“小将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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