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士们遂继续坐在屋檐下休息,喝着桑叶汁。天依走到宫人们身边坐下,开始问她们的情况。她尤其对那位老宫娥的人生颇有关注。
“老人家,您入这长安也有许多年头了吧?”
“是了。”那名老宫女迷瞪着眼睛,“我进长安的时候,孝文皇帝还未宾天。那会是后元二年吧。一转眼,四十二年过去了。”
“四十二年!四十二度春秋。”
“哈哈,什君还颇有些辞人的口风。”老宫女说着,“我入宫的时候十五岁,到现在,也有五十七了。大约二十五岁的时候,那会我们宫里经常传着枚都尉的辞赋。现在一想,在你们后来的眼里,这些都是往古的故事啦。枚都尉词章华美,但是他走了也快二十年了。”
“你们平时里还读诗赋么?”
“怎么不读呢?”那位年近六十的老宫人慢慢地笑起来,“大家千百的姐妹,住在这偌大的长安里,每日衣食无忧,可是就是蒙不了上恩。不读些诗赋,每日守着空床,多么寂寞?寂寞了,就容易害病,惹事。跟我同年入宫的,有两位河南郡的姊妹,一位整天也不同人说话,不做事了就把自己关在房室里绣衣服,孝文皇帝还没宾天的时候,她就因为幽闭,邪鬼找上了她,把她带走了。”
“那另一位姐姐呢?”
“她也是孤独,时日久了,是同把守宫门的宦官生了情,事发以后,两个人双双弃了市。”
天依眨了几下眼睛,沉默下来。
“我们女儿家,来到这长安下,多有变故。我们女子都是属阴的,若不同这阳凝和,就容易体弱。就算有些姊妹之间犯着宫禁,秘为夫妇的,也不顶用。十几二十的时候,好歹还能读一些诗书,做一些事情解闷,人到了三十以后,那书都是翻了十遍百遍的,衣裳也绣了百八十遍,乐器也听厌了,极其无聊了。蒙圣上的恩也已是奢望,到那会,邪病的坎就又来了。这四十年,跟我一块入宫的有三十六人,我把其中的三十二位都送走了。这里面,不乏有生时因为细大之事为仇家的。平日里都使劲地对着,可是,当她们走的时候,我也难免有狐兔之哀啊。到了今天子时,我连一个可以吵嘴的人儿都不见了。”
“和同龄的宫人相比,老人家能够长生久视,也是一件幸事。”天依叹了一口气,说。
“或许吧。”老宫人笑起来,双瞳一直对焦着远处的院墙,“我苟活到现在,是眼也迷了,耳朵也背了。每天早上爬起来,都觉无什么生理,就教训教训这些小辈讨个乐呵。听什君这么一说,我现在一想,可能还是早入昆仑洞府的那些姊妹们,要比我幸福一些吧。你也比我幸福,你们不是长安的人,做完了事,便可以从这天禄阁出去,想留都留不住。”
“大家都是劳碌。”天依陪笑道。面对着这个从汉文帝年间就已经入宫的、将全部青春都废驰在了凄风冷月中的老宫人,白居易的《上阳白发人》一下子浮现在了她的眼前;
“上阳人,上阳人,红颜暗老白发新。
绿衣监使守宫门,一闭上阳多少春。
玄宗末岁初选入,入时十六今六十。
同时采择百余人,零落年深残此身。
忆昔吞悲别亲族,扶入车中不教哭。
皆云入内便承恩,脸似芙蓉胸似玉。
未容君王得见面,已被杨妃遥侧目。
妒令潜配上阳宫,一生遂向空房宿。……”
虽然白居易的这首诗里,主角并不是宫女,而是比宫女级别更高一些——从坊间选召的妃嫔,但是在高墙之下,无论是宫女还是嫔妃,作为“后宫佳丽三千人”的那个“三千”中的千分之一,整个人生过下来,都分不到这句诗笔划中的一毫米墨水。这是相当残酷的。而面前的这位宫人,曾经貌才两兼的少女,已经将所有的残酷和冷峻,都化为了脸上随着皱纹绽开的淡笑。
“老人家,您下午也不用监着什么,大家也不用花心思造风,在户内坐着休息便是。”天依向她说,“大家在宫里原本做其他事务,已经很劳累了。现在就当歇憩。”
“不!婢等造了风,好歹还有事可做。如果闲坐在那里,一是这院中的书吏不肯,再来是我们实在不知道做什么、说什么了。”另一名稍年轻的宫人原来一直咬着嘴唇,这时,她突然向天依开口道。
“原来是这样……对不起……”天依垂着眉头,向她道歉。
乐正绫、祁叔和什士们在一边也默默地听着天依和这位老宫人的对话。楼昫捏着水碗,越听,心里越不是滋味。
从前父亲还在,自己在书馆的时候,先生课到有关于君王的部分,常说一些南面而王、垂拱而治、师尧法舜、泽及牛马之类的话。既是师法尧舜,为何要在这长安一带修建宏大的宫室,将半个秦中的林野都画为禁地?为何要高筑墙垒将自己和庶民隔绝开来,一桩案子就要杀三四万的人?还要将万千妙龄好女都纳入自己的宫苑来,每天侍御不竭?
他又想起来自己在之前的那个雪后的天气中,被什正课了阶层结构以后,走出室门,看着满目的帝王私产,心中不服气的样子。在渭河桥和长陵上,仅因为向其打招呼便向自己伏拜的菜农,以及食肆里在左拥右抱而对自己不屑一顾的京吏,也双双进入了自己的内心。什正曾经向自己秘密地说过,层级结构只是语言的一个特征,在现实的人世上并不是先天就必然和应该存在的。今天未央宫中老宫人的一番言语,使他更坚固了自己对什正这个认识的期盼。如果这个世界上,存在一个大家不费很多的力就能养活自己,不再有官吏、府库和战争,男子和女子也不用为一个伟大的陌生人将自己紧锢终身的地方,他一定会去那里,但是如什正说的,就连海国,也远不是那样的地方。
海国也不是,那汉国有没有可能是呢?他不知道。就目前来说,他也不敢去尝试。自己当前的能力,似乎连捏碎一只水碗都做不成。
下午校对第四卷的时间一晃而过。确实有阁员前来通知人们,五月五日的时候不得入宫——皇宫将会封闭一天,以禳灾异,并要他们在做完今日的份额后就及早地出宫。
大家遵了这位阁员带来的命令。或许是由于受午时洛什副同老宫人的谈话的影响,大家从天禄阁的南门沿着台阶走下时,每个人都一声不发。
直到快上车的时候,夷邕才缓缓地开言:
“什正,我们去置办五色缯吧。”
“嗯。毕竟明天要禳邪了。”众人连忙接着他的话题说下去,冲折凝固的氛围,“等进了上林苑,就没时间采买了。”
“那我们就请御者先折去市上看看。”乐正绫说,“现在申时才开始,我们可以在长安留得稍微多一点时间。”
在端午话题的冲和下,沉闷的气氛才稍微解开一些。大家遂言着丝线、楝叶和角黍的内容,踏上车,准备去长安的市上,筹划和明天的节日相关的物件。
——第五节完——
——第二十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