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通书什的车队驶出天禄阁的时候,乐正绫对前来导引的缇骑出示了赵破奴军幕发给的文牍,并请求能否让她们在长安的市场就近采购一些过五月五所需的物品。
缇骑中的长官举起手,向她们说:
“如果你们要在东西市停留,那你们可以从未央宫北道过去,采买完以后,自雍门出,仍然可进上林苑。你们进东市比较合宜,那边所备端午的样式多一些。我们在市门处监督,你们采买的时间不得超过二刻,否则将控制你们下吏。”
“多谢军长!”乐正绫向他拜言。
缇骑们遂引着他们来到了位于长安西北角的长安市上。这个市被一条从未央宫北阙直伸出来的南北向的大道切分成东西市,而这条大道毫无疑问是汉长安城几个主要宫殿的中轴线之一——它从未央宫的正中心穿出,南侧可以遥瞻高矗神秘的前殿,而在未央宫宫墙以北的道路东侧,则是皇后所居的北宫。东西市在道路的最北侧排开,一直到大道的最尽头——长安北墙的横门处。显然,《周礼?考工记》中对理想宫殿布局的“前朝后寝、面朝后市”的描述,在汉长安这个宫殿群中最重要的西半侧得到了贯彻。在宫殿内部,朝堂面南而置,而寝宫在大殿的北侧。如果将宫殿本身作为一个单位来看的话,它供皇室和后妃们居住的场所,背靠的地方是市场区。这样他们能够轻松地从宫外取得丰饶的资源,保障宫中一切事务的维持。
长安的东市和西市自然也是以面向宫廷采办为主。通书什的什士们想要寻找出售平价缯线和楝叶的地方,但是到处都是向宫廷和在长安居住的贵人们对接的、大张旗鼓的商家,最后他们只能在靠近横门的市场最北端寻得几个铺位。
这些铺位上皆挂着各种不同颜色的细线和缯布,同什士们方才来时所见到的商业景观一样,只不过后者更为豪华夸耀。这当是端午之前长安市上独特的风景之一。青色、赤色、黄色、白色、黑色,象征着五行的色彩在铺面之间随着透明的空气飘浮。
“缯布每种颜色买个三尺去,应该基本上就可以用了?”齐渊一边择选着长长短短的绳线,一边同他的伍兵们说,“五色线要缠角黍,得多买一些。”
“线可以多买一些,过完端午还可以做其他的事。”夷邕道,“缯也可以。”
“照你这么说,我们把这铺面上的都包下来算了!”张原摇摇脑袋,“就过个节,没什么必要。”
“反正大家随宜购买,看看自己需要多少,就买多少。”乐正绫同什士们道。她和天依合买了六丈五色缯,并带了线和许多的楝叶子回去,这是给家奴营的姑嫂们准备的。
在两刻钟限时的威胁下,通书什很快就结束了短暂的采买,每人将所购的物事装上车以后,便乖乖地被市门口的缇骑送出了雍门。好在长安的御者们熟悉附近的道路,就算不自直城门出,他们也能找到回到上林苑大营的路线。在大约下午五点多的时候,依绫二人带着二十人份的端午货回到了家奴营里。
“sakre!”天依呼着毋奴韦的妹妹,“快来帮个忙。”
正在帮着家奴们晒衣服的苏解,听到天依呼唤她的名字,连忙走到门口。只见二人胸口都堆着许多布帛细线。苏解连忙帮天依端下最上面那一半缯布,同她们一道把从车上搬下来的布匹送到库房里。其他家奴也聚了过来。
“你们从宫中怎么带回来这么多东西?”苏解一边帮天依端下最上面那一半缯布,一边问道,“这两天我们在院里听姑嫂们说,明天要过五月五了,这些是给五月五准备的么?”
“没错。”天依向她点头,“汉地过五月五的具体的风俗,应该你们俩姊妹都知道了。”
“第一次听说。”苏解点头,“我们从前在陇上,没有过过五月五。”
“我们也是第一次在汉地过。”乐正绫笑起来,“明天我们一块儿过这个节。为桂!”
为桂远远地被母亲牵着,从院子里跑过来,看见库房中的缯布,咬起了手指。
“‘缯’。”毋奴韦指着这些缯段,向为桂说。
“缯。”为桂有样学样。
“这些明天要挂在大门口,还要绑在我们臂上么?”毋奴韦问在场的汉人。
“是。明天我们来给你绑,要不然绑得错了,厄运要遭上你哩。”家奴们神秘兮兮地向她道。
“我在塞下的时候,每年的这个日子,我们从来没绑这些呀。”毋奴韦和苏解对这种习俗颇为不解。
“小塞种!你们那边的邪鬼、风气,同这边的,能一样么?”张嫂解释道,“‘生子五月五,子害父,女害母’,可不是闹着玩的。”
“可是姑嫂们说过这个日子有凶是因为五月五是‘恶月恶日’,在汉国言语中,‘五’当然和‘恶’音近。但是在我们的言语中,五是/pis/,和凶恶、不祥的说法也不同。若是我现在说的不是汉言,而是我们鲜弥部的话,那恶日又在哪一天呢?”毋奴韦一直对此较为困扰。
家奴们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也不用说这个。”天依开口说,“就按历法来算,毋奴韦,你们在塞下的时候,用的是什么历法?”
“我们按我们鲜弥部的塞历来过日子。”
“你看,塞历和汉地的历就不一样,塞历中的五月五日,同汉地历法中的五月五日,肯定有些差别。那到底哪个日子是恶日,哪个日子出生的人要被父母丢进河里,假使过两个历的人都过五月五,那他们设置恶日的时间就各自不同了。”
“洛姑娘,我怎么听着越听越糊涂呢?”张嫂皱起眉头,“照你这么说,吉凶善恶的时间反倒不是神明定的,是一个人过自己的历法定的?”
“这个世上的历法太多了。”天依耸耸肩,“拿我们海国现在流行的历来说吧,现在在我们海国是六月,但是汉地还是五月。汉地过乞巧节要两个月以后,但是我们海国东边的一个岛上之国,一个月以后就是他们的乞巧。”
“那不是乱套了么?”
“确实有点乱。”天依说道。
其实就在将近二十年后,便会有这样一件奇幻的事情发生:在现在的历法系统里,十月是一年的正月,故现在元宵节的日期是十月十五号。汉国的人喜欢把元宵节视为大吉日,但是当公元前104年,太初历编定,以一月为正月的时候,元宵节变成了一月十五号。司马迁和汉武帝合计了合计,改了个历法,就将一年中的吉日往后腾挪了三个月。不知道鬼神们来不来得及接受,有没有闪到腰。
“你们蛮夷啊,就是喜欢合到一块儿,说一些光怪颠倒的东西。”家奴们说,“照这么说,明天反倒不是个恶日了?那我们过这端阳干什么呢?”
“当然是为了挂好看的带子,吃角黍啦。”天依笑着道,“我们海国的人,过五月五,基本上也就是冲着角黍去的,没有什么恶月恶日的说法了。在我们海国的话里面,五是/u/,恶是/?/,已经完全没有谐音上的禁忌了。来,姑嫂姊妹们,我们把这缯给分了吧。”
家奴们一边谈着明天如何包角黍的话题,一边将缯布和五色线每人分去,以准备明日禳凶的仪式。毕竟大大咧咧的蛮夷没有什么敬畏之情,自己不能没有。何况两个海国人也是过这种风俗的。
第二日。由于从校书的压力下解放了出来,天依一觉从入更起睡到了大天亮,顺带还睡了个回笼觉。当她再睁开眼的时候,乐正绫已经早早地起了床,梳洗好了,坐在一旁结五色绳。
“端午快乐!”阿绫笑着对她说。
“快乐……”天依抱着衾被,慵懒地回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