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头流水,流离山下。念吾一身,飘然旷野。”
元狩二年四月十六日,在走出渭河中上游的山谷以后,终于,在飘展的各色幡旗之前,天依看到了自己前月出征时的来所——古人眼中浩瀚的“陆海”,八百里秦川。在以往的行军中,部队的前面总是山,绕过一道山还是一道山。而在刚才,翻过最后一座山以后,顿时,前面的天地变得开阔无比,再也没有了阻人的山峦。此时,她想起了这首北朝时期著名的陇头歌辞。
“朝发欣城,暮宿陇头。寒不能语,舌卷入喉。
陇头流水,鸣声幽咽。遥望秦川,心肝断绝。”
这三首陇头歌辞是一个戍卒在羁旅当中,用歌曲的形式表达的他的感怀。如果用西汉时期酒垆当中孤独的琴声作伴奏,将这首曲辞唱出来的话,恐怕不少人都会潸然泪下——尤其是当过征夫,服过徭役,或者远道行商的人。
所幸,就目前来说这首曲辞同自己和阿绫的处境是截然相反的。作者是要在几百年后从秦川西出陇上,去往边地,很有可能他最终就死在西边的边疆。而自己和阿绫则是刚刚从第一次河西之战中,率领着通书什的士兵们安然地活下来,并且马上要回到自己在汉国认定的第二故乡之一——上林苑中。从现代流落汉朝将近一年,只有那里,和曾经赵筠的小院子、吕生的茅庐,是自己待着尚有些安心的地方。
天依一边默念着这首曲辞,一边将目光投向辽阔的秦川。不得不说,作为陆海,最先被称为“天府之国”的平原,关中盆地最令人艳羡的景致便在夏天。虽然桃花、梨花等大多数春花都已凋谢,但是在花谢之后,各种树冠都在向天空疯狂生长,甚至还有竹子。经由太阳再一照,这片平原上的绿意显得极端的浓郁。如果将这个时代关中的自然环境拿到两千年后的话,在终南山脚修建别墅的高官大贾们一定会兴奋之至——当然,如果将上林苑也挪到两千年后合法存在的话,他们将会更加高兴的。
在天依和阿绫眼前的这片万物繁盛的秦川当中,风貌最好的当属上林苑范围内的地区。按汉代规定禁苑的制度,占了几乎半个关中平原的上林苑中几乎没有平民居住,里面要么是密集的森林,要么是蜿蜒流淌的八条大河,昆明池和渼陂湖像珍珠一般悬浮在这片绿海上,被河流和渠道所串。而分散在禁苑中唯一的人类活动的痕迹,除了禁军的营垒以外,便是秦时和汉时修筑的各种离宫别馆,千百名宫人在其中缓慢地衰老,在卫兵和宦官的看守下,等待着皇帝的巡幸。
距离天依等人较近的,恐怕要属秦时七十余宫之一的阿房宫了。司马迁在《史记》中记载,项羽在进入秦地以后,焚烧了渭河北面的秦朝首都咸阳,重点焚烧了咸阳宫室。而阿房宫作为秦始皇晚年在渭河南岸筹划的、他心目中地形最理想的宫殿,在秦朝灭亡时,尚在夯筑前殿台基,只是中断了工程,并没有遭遇项羽的焚毁。而在汉代,它作为上林苑中的一所重要宫殿,仍然被穷奢极欲的统治者们使用着。一直到南北朝,苻坚统一北方时,他也还用了它作为军营,唐初的李世民也仍然在破败的阿房宫驻扎过军队。可以说,这个未建成的宫殿,使用史反倒远超了渭河北岸的咸阳宫。在天依目前,陶瓦层叠、修缮完好的阿房宫仍然静静地躺在禁苑的树林中。
上林苑的美丽——经过规划设计的人工高台建筑与自然山水之间的高度和谐,背后则是朝廷的政策——专山泽之利,禁止平民在帝王的苑囿当中耕殖。故在上林苑的范围之外,风光就并没有苑内那样“好”了——乡村和城镇杂处于平原上,而在它们附近,森林的覆盖率也并无苑中那么高,大部分是耕地。按照一些人的话说,那种景观像是地面上“长了苔藓”。不过对于西汉的人们来说,与他们持同样的看法的,应该只有长安宫苑和上林苑里的王侯将相们——那些攫取全天下的财富,靠吸血来营造和维持这个广阔的后花园的、根本不需要用金锄头种地的阔人。
这个脚底不知堆砌着多少罪恶的白骨的天堂一般的花园,依靠政府的财力维持,并不能运行长久。在汉武帝身后,为了缓解人地矛盾,长安的皇帝便向闾民开放了上林苑的耕殖居住的权利。当农民起义军入主长安以后,上林苑遂进一步瓦解了。
而自己和阿绫,现在尚作为汉王朝的两名附庸,和北军的骑士、赵司马的家奴、幽闭的宫人们,寄生在这座花园中生存着。
骠骑将军的军队从陇上开下,进入到渭河沿岸时,天依等人看到了夏季的村庄。村中的景象比起她们在农历一月时看到的要好了许多,那会毕竟还是早春时节,就算是最繁华的关中一带,也难免一片衰飒,有人要为远离冻死的威胁而发愁。至少在夏季,农村虽然仍然和山东诸郡国一样贫穷,但是至少死亡的威胁还没有那么迫近村庄,各种时令的蔬果粮稻随处可见。在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下,农村在各个季节的风貌都是不同的。每家每户为了保证自己能吃上果子,都会在附近栽种果树,几乎是每种种一棵——只要有条件。而田地也总是随着月份变换着种植的作物。从荞麦、高粱到小麦、粟米,每个季度都不一样。这种轮作的方式自在汉代兴起以来,一直持续到了二十世纪末,熬过了千秋万代。
时近炎夏,无数的农民在田垄下劳动。他们大部分穿着破败的褐衣,将裤脚卷到大腿处,甚至很多人并没有穿上裤子。
“什正,非礼勿视……”齐渊对乐正绫和天依道。
“无妨。”乐正绫说着,“你们作为日后的君子的,不仅不要非礼勿视,相反的,还要多看,常看。看看你们是从哪里来的,我们做君子,对于其他人的代价是什么。你们以后若受了封,有食邑,更应该看。”
“唯。”齐渊只能将什正的这番话作为命令解决。
楼昫坐在马上,听了什正的话,遂转头专门盯着旁边道旁的农民。未几,他感到自己来到了一个人生的十字路口。自己在一年以前,尚处在于这些贫民共食的境地,甚至连他们还不如——他们至少能够直接接触土地,而自己则除了在陋巷要饭以外别无他所。而现在,自己的脑中再次浮现出什正几个月前课过的表现语言单位自然关系的树状结构图。自己就像图中的元素一样,行将升入一个更高的阶级,而自己原先在上林苑中,面对着寒冷的冬景,在内心深处向汉武帝发出的怒吼,在这一会儿仿佛被雕成了一块无形的石碑,立在自己的面前,不断地向自己施加着嘲讽。
自己受了什正的知识,也要成为一个肉食者了。自己在未来可能开府食封的时候,是会像从前书馆里学的圣教那样,仁政爱民?还是如那些大人物实际做的那样,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还是背叛自己的立场,和黎民闾左在一起?恍惚之间,楼昫感到他不再认识自己了。他第一次对自己感到如此地陌生。
号称天府千里的秦川,并没有允许回归的汉军在下了陇头以后就马上抵达上林苑。在武功县城附近,军队宿下了最后一晚营。今天军队行进的时间并不长,在申时刚开始的时候,众军便抵达了预定的宿营地附近。
“乐正什正、洛什副,”军幕中的传令员再次来到了通书什的营中,“赵司马呼你们去。”
“使君又有什么事?”乐正绫问他。
“商讨什中事务。”
乐正绫和天依遂放下手中的活计,再度前往军幕,和前几天一样。到了幕下,她们照例向赵司马行礼,随后静听赵司马的训示。
想起前些日子乐正绫在他和骠骑将军面前铺展的海国的世界,赵破奴就感觉他的心肝一阵隐痛。他和霍去病将军都更宁愿相信这只是一个海国人在无实物证的时候对自己的夸口。不过海国的术艺无论有没有那么夸张,飞机炸弹甚至卫星之属到底存不存在,她们有诸多巧艺是真的。在她们回去以后,自己同骠骑将军聊天的时候,这些可以不信,但他们至少确实应该听从乐正什正关于兴起算学的意见。这种意见在她们的海国能够带来诸多长技,这是毫无疑问的。
无论如何,自己今天不跟她们再谈海国的话题。
“咳……”赵司马清了清嗓子,“明天你们就到长安了。参加完军礼以后,你们就能回到你们的院子。”
“是,使君。”乐正绫秉着双拳。
“对什中有什么安排?”
“听候使君之命。”乐正绫道,“我们自己想的是,先把词典完善完善。在这次的塞外发现了许多新词,而河西地区通行的匈奴语与我们在焉支山以南所调查的还有一些区别。那么我们就应该修订一部河西的匈奴语词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