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兵正面冲到汉克斯跟前,白芒向他斩来。尽管双手屡次握紧腰间骑士剑的剑柄,屡次尝试绷紧手臂肌肉准备抽出,但汉克斯最终没能说服自己抽出剑。他被迫侧身向一旁跳开,擦着白芒的边缘,恰到好处地躲过袭击,没有丝毫多余的动作。
相比豺狼的猛扑,人类的这种拙劣而毫无效率的攻击几乎无法对他造成实质性的威胁。
那骑兵并没有因为没能杀掉汉克斯而恼羞成怒,而是转身参与到与他人的搏斗之中。汉克斯感觉得出来,那骑兵才不会去在意这些虚无的东西。在这个战场上,甚至在这个世界上,他与汉克斯不过是两个完全独立的失联个体。他不认识汉克斯,汉克斯也不认识他。杀不掉汉克斯无所谓,因为作为处于一个整体的战场之中的兵卒,他不关注某一个人的生死存亡,他关注的是怎么让战争走向胜利。就如同面对蚁窝,若要捣毁蚁窝,清除蚂蚁,需要关注的并非单个蚂蚁的生死,而是怎样更加快速地把蚁窝一整个全部摧毁。
汉克斯确实一度想要抽出剑。对他来说,刚才那人的动作破绽百出。只要抽出剑,小小利用一下某个破绽,汉克斯可以轻松将他一击致命。
但他没能做到。冲过来的骑兵与他毫不相干,仅仅靠着这一场突如其来的战争相互建立了一个临时的联系。这脆弱不堪的纽带宛如曝晒千年的木头,只需稍微一动,就变得支离破碎。
没错,我可以杀掉他,但这又有什么意义?我改变的了局势么?这场战斗会因为我杀掉一个人乃至许多人而产生实质性的变化么?
汉克斯看着越来越多的敌人涌入战场。
他们这是在敌人的老巢里,而且被围在一个仅有两个出口还被堵死的山谷内。敌人的人数至少是他们的五倍以上。
所以很难,几乎不可能。就算上帝于此时此刻送他三头六臂,给他十个分身,这场战斗恐怕也不会有所改变。这几乎是一场不可能正面赢得胜利的战局。
就在这时,数个骑兵陆续冲来,汉克斯身形敏捷地四处躲闪,活用曾于北冰原深山里对付来袭冰原狼的经验,让这些动作徐缓的人类丝毫动不了他半根汗毛。
但不断有骑兵杀过来。空间渐渐不够用了。脚下躺着很多友军的尸体,也有不少敌军的尸体。总体来说汉克斯一方因为强弩之末,个人战斗力要强大不少,但无奈再强大的个人战斗力也无法抵挡多出五倍不止的兵力如排山倒海般碾压过来。汉克斯眼睁睁看着身旁的队友勇猛地一对一杀掉数人之后依然被团团围住生生刺死。
被这样毫无意义地杀掉,肯定也很悲伤。汉克斯心想。
生命的重量,在这场厮杀中减轻到鸿毛般的程度。被杀死的人,其被杀死的原因仅在于一场政治意义上明确的围剿战。杀人的人,其杀死一个人的意义仅在于作为一个军事个体所行动的意义范围内。
如此生命的重量,太过于悲伤了。肯定有比这种更有意义的死法或者活法才对。汉克斯忍着心痛想着。
山谷里,人密密麻麻。在这地狱里,这些人全然丧失了作为人的那份重量,仿佛化为一个个漆黑的鬼魂,相互唾弃,相互剥夺。鬼魂身上的黑魂也在渐渐融入空中,消散在地狱的无尽空间里。
唯独汉克斯,双手垂落,眼神茫然四顾,走着,宛如漫步。
汉克斯。你在寻找什么?你在寻找名为生的什么?寻找名为生的什么身上的何种意义?你参军的目的,就是为了寻找它们吧?
汉克斯心中不知怎的有一个人在说话。话音似乎来自地狱深渊,自那口井的根部徐徐传来。
汉克斯内心里向那人发出质问:那你说,生的什么,还有生的什么本身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在哪里?怎么找?
然而没有回答。
那人仿佛隐匿了,甚至荡然无存了,没能给出汉克斯想要的答案。
冲过来的敌人已经势不可挡了。
汉克斯再也无法轻松躲过攻击。他甚至被数个敌人踢中了背脊。他跌倒,带血的湿泥渣溅起,溅在身上,溅在脸颊。他爬起,躲闪攻击,无法避免地被撞到,被踢中,被推搡。经过一具具尸体,重复跌倒,站起,跌倒,又站起。
他耳鸣,鸣得厉害。哭喊和嘶吼缭绕于耳的深处。像处于一座厅堂,任何声音都在回响。任何声音也都变得无比滞重,仿佛要把汉克斯的脑袋彻底压扁一般。
生的意义。
还是去找琼斯吧。琼斯准能给我答案。
汉克斯开始在战场中寻找那个身影,那个曾经教会了他几乎所有对人战斗技巧的人的身影。
长官很强大,也拥有坚强的内心。他一定知道,作为人的我应该如何发现生的意义,甚至能够告诉我生的意义在哪里。
因为他可是饱经风霜的强大存在啊。他一定能让我明白这一切。
他向着山谷的入口而去。跌倒,站起,跌倒,再站起。就像回到了北冰原的山林中,回到了那个走了长达半年的求生之路上。他努力寻求着生的一切。
那个时候,他所坚守的信念,那作为信念的生的意义,便是母亲的希求。
母亲希望我能活下去,好好活着。也希望活着的我能找到作为生的意义所在。所以我努力活了下来。
而现在,我可以轻易活着独自逃出山谷,简直不费吹灰之力。但于此时此刻的我而言这毫无意义,因为那等于苟且偷生,等于什么都没有得到,等于放弃了曾经对母亲许下的承诺——找到作为生的意义所在。我必须在这里找到才行,否则一切都毫无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