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蓝色的青空中,半朵云也没有,嵌着一盘金光四射不得直视的艳阳。浩荡行军的大队伍在这条低地走廊上如迁徙的成群北冰原牦牛,组成臃肿的阵列徐徐向前推进。汉克斯置身于队伍的前段,被前后左右重重包围着。仿佛存在一种轻薄的安全感,来自于眼前这些层层叠叠的人群。
湿热。汉克斯此时此刻唯一的感觉便是湿热。阿尔巴斯有说过这一带无风,乃真的连半丝风也没有。空气中浸润着水汽,马持续向前踏步,水汽抹过额头、脸颊、脖子、手背,钻进外套、衬衫、束裤,粘连在肌肤的每一寸之上,像抹了泥巴一样,黏糊糊,带着热。
汉克斯是北冰原里长大的少年,寒冷对他来说毫无挑战,湿热倒是一时无法全然适应。尤其是这无风低地,仿佛有一股浩浩荡荡的热汽自林坡上向下潮涌而来。
回头望向后方公主殿下的马车。那巨型马车相当显眼,大约百步之远。可见其艳阳之下无数颗金钻镶嵌的车顶散射过来的金芒。
车内也会相当之闷热。不如说一定会像在里面放了一盆火烧个不停那般炙热。
大概会有数个侍女早已预料到此情此景,而拿着大扇子替坐在椅子上的公主殿下散热解暑吧。
也或许,公主殿下并非那么软弱之人。她坚持得住这种炙热,独自一人扇扇子,留着淡淡的汗,静静看着书。
她能为之,即因为她是一个愿意主动牺牲自我以成就两国和平的公主。
不管莱格奥斯是否真如传说中那么英俊潇洒,不管莱格奥斯的个人魅力是否足以让人一见钟情,公主殿下都是在见面之前做出决定的。她可以在见面之后喜欢上对方,但无论如何,眼下的事实在于,公主殿下情愿为了世界和平而只身前往地处敌国深腹的莱汀城,与自己的家白银帝都相隔着无法估算也难以轻易走完的漫漫长路。
在莱汀城,她将无亲无故,除了随同的侍女之外别无可以倾诉的同乡人。她将在南方度过自己的一生,甚至一去不复返,永远与自己的父王母后无缘,永远与家乡的一草一木无份。
她只能选择永远留在萨鲁芬。
她不得不这么做,因为她别无选择。她比谁都清楚自己一旦离开萨鲁芬将意味着什么。就像一根脆弱的纽带仅有她的双手亲自维系,假使自己放下双手,纽带断裂,两百年的和平也许就毁于一旦。
说好听点,她是去莱汀城当女主人,说不好听点,那就是去当人质。
不是谁都能做出如此决定的。
公主殿下的白色身影再次出现在脑海里。这一次不是平躺在床上,而是端坐于椅子上,左手拿着扇子,右手托着书,低着头,纹丝不动,唯有拿扇子的手腕微微摇着弧形的弯。
这又是一个完美的身影。但相比之前的完美,这又是风格迥异,别有意义的完美。也相比之前的完美,这份完美还增添了一丝悲哀的意味。
当然了,事实可能如此,但未来兴许全然不会按照事实的轨迹行走。假若莱格奥斯和公主殿下见面的时候两情相悦甚至彼此深爱,往后的世界很可能如云淡风轻那般豁然开朗。一个没有战乱没有纷争,惟有幸福惟有梦幻的时代将持续数十年甚至百年。在她老去而安然离世后,世界的步伐也将迈入更为可期的道路之中。
就算没有两情相悦也并非一定就是悲哀。她与莱格奥斯之间可以没有爱意,但他们为了顾全大局可以相敬如宾,可以携手共进。从这个角度讲未必不是一种选择。在这个时代,连汉克斯故乡里稍有身份的人迫于舆论,迫于风俗,都不能自由爱上别人,更何况公主殿下。她想必早已预料到本该如此,也早已做好了足够的心理准备。
“喂,汉克斯。”
汉克斯回过头,巴德斯不知何时来到身边。
他微蹙眉,脸部肌肉微拧。
“怎么了,巴德斯大哥?”
“我才是要为你这个问题可不是?”他歪头瞪着汉克斯。
“我怎么了?”汉克斯不明所以地笑着挠挠头。
“所以,你也是不自觉咯?”巴德斯耸耸肩。
“什么不自觉?”
“你说过艾科有点不对劲,对吧?”
汉克斯点头。
“你现在也是。”
“我?”
“对,你。”
“我哪里?”汉克斯傻笑。
“你经常干瞪着公主的马车发呆。”
“经常?”
巴德斯点头,而后隔着马拍了拍汉克斯的肩膀,“说实话,放弃吧,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