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个字太大,赵闲想了想,说道:“在我看来,待人温良和善,即是仁。”
书生温郈点了点头,抬手指向那只奄奄一息的大蛇,打趣道:“小友这做法,不太仁。”
赵闲看了看那条大蛇,并没有觉得不好意:“我待人温良和善,它不是人。”
书生温郈望向赵闲,虽然没有散发气息,那双眼睛却让人不容置疑:“不是人,便能强取豪夺?”
赵闲身形笔直,丝毫不介意这审视的目光,开口道:“人要吃肉的,曾有位前辈教导我,不能吃着碗里的肉,却嫌弃屠夫的手脏。我觉得这句话很有道理,没人做杀生的屠夫,那有远庖厨的君子。”
这番话是赵闲敬佩龙离公主且愿意护着她的原因,龙涧山的囚徒他觉得可怜,甚至对律法的无情感到愤懑,难道龙离公主就看不到这些,天生铁血无情?
怜悯之心人皆有之,从龙离公主对沈雨的态度就看得出来,但龙离公主不做这个无情之人,就没有他这种悲天悯人的‘好人’。
所以从那天起,赵闲对怜悯的看法就变了。这条钩蛇在他看来,和嘴里吃的鸡鸭鱼肉没区别,他留一条命已经很仁慈。
书生温郈注视赵闲良久,收起了那双锐利的眼神,微笑点头:“不错。”
他转身走上了石梯,轻声道:“小友若有兴致,上去喝杯茶?”
赵闲回头看了看,荆雪和小寒还没有跟上来,没有拒绝上了石梯。
道路蜿蜒而上,直至石崖的顶端。
一间小茅屋立在石崖边上,崖畔放了一张石台,上面刻着纵横纹路,还有两盒棋子。
虽然石崖不高,坐在石台上却可以看到极远处的千里山河,视野极好。
二月春风吹过,眼前景色怡人,确实是个隐居的好地方。
书生温郈在茅屋里泡了一壶茶,走到石台上坐下,斟茶,然后正襟危坐,看着前方的天地。
赵闲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苦涩难言,不是什么好茶。
见中年书生不说话,赵闲轻笑问到:“前辈为何隐居在这里?”
温郈笑容和煦:“悟道。”
赵闲一愣,没想到他说的这么干脆,对于这么玄乎的说法,他还真不知道怎么回答。
书生温郈见状,呵呵笑道:“所谓悟道,不过是有问题没想明白,想通就不用悟了。”
虽然说的简单,赵闲却知道修士想要化解心中郁结的困难,就比如十君子中的雁寒清,他和桂花婆婆的事情,都快成天仙了也没想明白,或者说看透。
赵闲端着茶杯轻抿,好奇问道:“前辈有什么问题没想明白。”
书生温郈转头,温和道:“告诉你,怕坏了你的大道。”
赵闲认真了些,半信半疑道:“这么严重?”
既然这么说,必然是听完后会想不通心中产生郁结的事情,修士不能心念通达,基本上寸步难行。
书生温郈点了点头:“给你讲个故事,愿不愿意听?”
赵闲迟疑片刻,认真道:“请说。”
石头上格外宁静,除了茶杯中飘散的水气再无他物,天地间放佛只有二人。
书生温郈酝酿许久,缓缓说道:“很久以前,有一只狐狸喜好上了一个书生,书生备考,她在旁日夜陪伴。有一天书生患了重病日渐消沉,那只狐狸为了救他,摄取男子阳气为书生续命,书生活了,但那些无辜的人死了。”
赵闲微微蹙眉:“最后狐狸被高人诛杀,神魂俱灭,书生质问高人,说狐狸不该死?”
书生温郈略显诧异,转头笑道:“听过?”
赵闲点点头,又摇了摇头:“听过一半,并不知道狐狸救人和害人的事情,当时只觉得斩妖除魔的高人太无情,若真是如此,还真让人唏嘘。”
书生温郈露出一丝微笑:“你觉得斩妖除魔的高人,做的对不对?”
赵闲毫不迟疑:“对的,法不容情,为祸百姓无论起因,都当诛杀。”
书生温郈点头:“那你觉得书生对不对?”
赵闲点头:“对,无论如何,狐狸都是为了救他,书生即便负了天下人,也不该负那只狐狸,他即便有罪,也无错。”
书生温郈勾起嘴角,望着赵闲认真道:“那你觉得,狐狸做的对不对?”
这个问题,赵闲迟疑了片刻,认真思索良久,开口道:“不好回答。”
石台上,书生温郈端起了茶杯轻抿了一口,认真道:“此言何解?”
“这样看把狐狸当做人,还是当做妖。”赵闲表情认真,说道:“若把狐狸当做人,她为保全情郎性命情有可原,但罪无可恕,身死也是理所应当。”
书生温郈点头:“若把她看做妖了?”
赵闲吸了口气,指向石崖下方的钩蛇,轻声道:“狼吃肉,人吃五谷杂粮,若把她看做妖,那她的所作所为没什么不对,人得了病也会用草药医治,为了庄稼肥沃翻土盖住苕藤,这和她的所作所为没有区别。不过,高人斩妖除魔,便如猎人驱除虎灾,没有谁对谁错,只是本该如此。”
书生温郈赞赏的点头:“无论是人是妖,狐狸都该死,结果一样,只是其中的态度不同。那你说,人为了救一只狐狸,杀了其他的狐狸,该不该死?”
赵闲一愣,才反应过来被饶进去了,在他看来,两件事没有可比性,人是人,狐狸是狐狸。
书生温郈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摇头苦笑:“同为世间生灵,做同一件事,杀狐狸觉得理所当然,杀人却有背天理。有这种想法,是因为我们秉持的是人道,而不是天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岂能只站在人的角度。若是以天道为本,万物生息、弱肉强食是天道,我们便不能以有驳天道的名义杀狐狸,而是因为这只狐狸,忤逆的我们这些万灵之长。”
狐狸同样得死,但其中的意味截然不同,就如同朝廷律法与私刑的区别,一个堂堂正正问心无愧,一个只为了自己的利益。
赵闲皱着眉头,思索许久,摇头道:“这有些钻牛角尖,生而为人,就应该站在人道一方,否则怎么会有逆天而行这个词。”
书生温郈长叹一声,摇头苦笑:“如果,这个钻牛角尖的书生,成了这个天下最后一位圣人,被天道所接纳,你还觉得这个问题简单嘛?”
赵闲表情逐渐收敛,思索片刻,开口道:“一个想要众生平等的疯子成了圣人,对我们人来说,好像是个大麻烦。”
书生温郈哈哈大笑,望着千里山河摇头:“他站在天道一方,佛说众生平等,所以佛门远渡婆娑岛,我想阻止他,便是想继续以人为尊,有这个念头,我的道就比他矮了一步,说服不了他。”
说到这里,书生温郈有些唏嘘:“反而是视天地为刍狗的道家,管他娘的往死的揍,因为道家子弟只把自己当作万物的一部分,弱肉强食,天道,不需要理由。”
这番话说下来,赵闲还真不知该如何反驳,想了想说道:“想要说服一个得理不饶人的疯子,确实不容易。”
书生温郈叹了口气,望着赵闲轻声道:“若换做是你,这时候该怎么办?”
赵闲没有半点迟疑,轻笑道:“这种人不能说服只能打服,他想要众生平等,那狼吃人天经地义,送他去喂狼便是。我又不是正人君子,更不以苍生为己任,要什么师出有名。”
书生温郈沉默了稍许,双眼锐利的望着赵闲:“小子,你的心不干净。”
赵闲颇为坦然,认真说道:“我相信人无至善也无极恶,一个人是不是君子,得死了之后的时候才能定论,活着的时候谁都不配这两个字。我心里有很多上不了台面的想法,但从未做出来,前辈凭什么说我心不干净?”
书生温郈望着那双眼睛,良久,才说道:“只要有恶念,便又放出来的一天。”
赵闲摇摇头:“前辈所谓的恶念,是站在前辈的角度,就如同看待那个书生,说实话,若我遇到那样的事情,三教圣人也杀给你看。”
书生温郈手指轻扣石台,呵呵一笑:“小友,放下这般豪言,就不怕我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赵闲摇了摇头:“前辈连一个发疯的书生都想着说服而不是打服,我还没做恶事,出手岂不连礼法都站不住。这叫宁惹君子莫得罪小人。”
“哈哈哈..”书生温郈连连点头:“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小友深懂此道,只愿以后莫要走上歪路,不然,我就不止头疼了。”
前后聊了这么多,赵闲也觉得脑子里乱哄哄,便站起身来,行了个礼:“先生是有大学问的人,当受此一拜。不过赵闲没那么高的心胸报复,只顾得上身边人,与先生也算道不同,只能有缘再会了。”
书生温郈点了点头,摘下了腰间玉牌,扔给了赵闲,微笑道:“不要忘了这两个字。”
说完,一阵清风拂过,赵闲只觉得身体晃了晃,就出现在了石崖下方。
石崖依旧在,那条通往上方的石梯却消失不见,旁边的大石头还在,乐山两个字又覆上着藤蔓,藤蔓穿插如同一各个郁结。
赵闲抬手看了看玉牌,上面的两个字变成了‘克己’。他摇头轻笑,也不在乎这玉牌的材质,这上面的两个字的份量,远比玉牌本身的价值要高。
将玉佩挂在腰间,赵闲转眼看去,那条六尾钩蛇如同见了鬼一般,缩到洞穴里面只看的到眼睛。
赵闲抬手告别,转身望着树林深处行去。
才走没几步,就见荆雪无声无息的出现在面前,差点撞她怀里。
荆雪面沉如水,冷眼望着赵闲,开口道:“你去那儿了?”
“遇到个世外高人,喝了杯茶。”赵闲指了指腰间的玉牌,然后将晕头转向的小寒背在了背上。
荆雪看不出玉牌的特殊,便蹙眉望向四周,方才她转瞬间跑完整个百障林,将三只大妖打了个半死,都没有找到赵闲的下落,也只能是遇到了世外高人,而且这个人的修为远在她之上。
念及此处,荆雪抬手朝四方天地行了一礼,对方既然没有恶意,对修士来说就是机缘,在差也能混个脸熟留下几分香火情。
她跟着赵闲身旁,轻声道:“以后要当心,不是每个高人都以礼相待。”
赵闲满不在意,呵呵笑道:“真遇到不讲理的高人,当心也没用。”
这句话荆雪到没有否认,只是刚才事出突然,确实把她吓了一跳,本来还存着让赵闲沿途历练的心思,现在也烟消云散。
铁笔城的辖境很小,那座城池就在五百里开外,她不在闲庭信步,抬手托起二人,便直接掠向西方的城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