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间除了泰州诸子,赵炅与贾季华也赫然在座。
“饮胜。”换了身白裳,赵炅亦是翩翩美少年,很是随意的举起酒盅,一饮而尽。
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
席间除了低调内敛扮深沉的贾琰,俱是年岁相仿的青年,一番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后,酒意微醺,便似成了无话不说的知交至友。
“北士南渡,到如今江南名儒云集,已是远超中原北方,正是承平盛世,河清海晏。赵小官人父辈亦是北人,自是更有体会。”吕岩素以名门之后自居,难得降贵纡尊主动与人交好。
倒是这赵炅虽然年龄最幼,却甚是豪爽,颇有义士之气,而且很是健谈,谈笑风生,左右逢源,八面玲珑,偏生叫人生不起丝毫的厌恶反感。
北人善饮,在他身上亦有十足体现,越喝眼睛越亮,声音虽略有稚嫩,却极具亲和力:“和平时期百姓安居乐业,歌舞升平;战争时期百姓流离失所,生灵涂炭。人与人、国与家,若能和平共处自是幸事。但纵观历史变迁,战争,始终贯穿历朝历代。天下形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纵然强大如汉唐,亦无法国祚昌永,何也?惰性使然。”
他侃侃而谈,俨然便是通晓古今的纵横家:“人会有惰性,国家又何尝不如是?八字以概之便是: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则国恒亡。由是可知,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
“人恒过,然后能改;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征于色,发于声,而后喻……呵呵,人恒过,却大多是知错不对甚至变本加厉的,这便是人之惰性了。一旦安逸惯了,醉生梦死也好,抱残守缺也罢,定必是少了锐思进取之心。可是啊,守成,绝非好事,有些东西,守是守不住的。穷则变,变则通,但大多数人明明知道这个道理,就是做不到,就是突破不了自己。”
他自斟自饮,把酒当水喝,言辞清晰:“所谓国家,乃是由个体组成,当绝大多数人都安于现状、不思进取,这个国家也为人之惰性所感染,继而主宰。是以,无论再强大鼎盛的朝代,若是不在发展中求变化,一味地守祖制遵先规,那早早晚晚都会分崩离析,为另一个朝代取替。”
这……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郎居然能说出这些话来,这番见解,让人汗颜。
座中人自然是读过《孟子》的,这篇“告心上”乃是其中名篇,“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早已倒背如流,但如赵炅般引申出这等大道理却是万万不能的。
“天下形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稍一细想,可不就是这样吗?夏商与西周,东周分两段;春秋和战国,一统秦两汉;三分魏蜀吴,二晋前后延;南北朝并立,隋唐五代传……王权兴衰,朝代更迭,殊无千秋万载之象。
这番话,若是高居庙堂之上的文臣武将说出来倒也罢了,从少年赵炅口中吐出不免叫人咋舌。
“赵朋友这话说的有些危言耸听了吧,咱唐国虽然不及江北疆域辽广,却实实在在是盛世景象的。”方衙内向来自诩“不学有术”,自认为对时局看的通透,当然不认同赵炅的言论。
赵炅也不去反驳,笑笑不语,顾自喝酒。
一直闷声不响的胡定难得发表一回意见:“某倒觉得赵小官人一语中的。自唐末以来,纷扰乱世,糜乱天下,战火连年不休,各方诸侯粉墨登场,几成春秋战国之势。”
他年少老成,为人甚是低调,“泰州三子”中最是内敛含蓄,但每有言论必然切中要害,针砭时弊,毫不留情:“我江南唐国,短短数十载便历经数场战祸,黄尘满面长须战,白发生头未得归。虽不至于‘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但‘大军之后,必有凶年’,所谓‘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战争带来的创造性始终远低于破坏性。就拿这扬州城来说,战后处处残垣断壁,百姓家破人亡,正是人心未定、百废待兴。眼见这幕繁荣景象,何尝不是对战争的无声控诉?又甚是灾祸来临前的昙花一现?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真就好上加好?只怕未必吧。终究还应:忧患之心不可无,享乐之志不可有。”
吕岩乜了胡定一眼,嗤然道:“忧患意识自不可无,但若因此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甚至瞻前顾后、裹足不前,倒是大可不必。咱唐国皇帝文功武略,臣民万众一心,灭闽国亡楚国,何等丰功伟绩,又岂是北周、蜀国、吴越可比?且与辽国交好,他北周腹背受敌,朝难保夕,岂敢再动刀兵?如此大环境下,正是我唐国经营扩展之大良机,岂可杞人忧天?此心实不可取。”
方倡、方伟频频点头附从,胡定嘴唇翕动,终究还是保持沉默。
赵炅则与贾琰极隐蔽地交换了眼神,不动声色。